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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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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拥有所有

-----正文-----

12.

我寄居在一所僧院,和僧人一同在清晨诵经,在午时排队领食。没有人来询问我的过去,或者未来。我像一个离家多年的孩子,漂泊许久依旧了无建树,一丝/不挂,灰溜溜折回家乡,并渴望从未收到我善施的兄弟姐妹父老乡亲能接纳我,可怜我,关爱我,又不要关注我。让我继续任性,继续没有人样。像对待一颗从不结果的无花果树,不要有任何的期待,因为我注定缺少了某种生长激素。

很久以前,有人说我空洞。空有一副皮囊。如果是件屋,里面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如果是棵树,里面早已被啄木鸟掏空。如今在世人面前的,只剩下高大的外壳。

我漫步在林间,遇见了几位来自印度的沙门,他们身上写着一无所有,眼睛里却满是释然。

沙门,意味着告别。

“吾道弘大,合众为一,帝王种、梵志种、君子种、下贱 种,来作沙门者,皆弃本姓。”

比起他们,我为自己还有结实的肌肉,还有尚能蔽体的华服而自卑。

“请问能加入你们吗”

我祈求着自己所能承受的极限的到来,佛陀,我实在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有时候,我看山顶的秃鹫,就会以为自己也靠食尸为生,下山偶遇清泉,我又觉得自己是躲藏在水草里的鱼。

蚂蚁,乌鸦,芒果树……我曾试图挤身于它们的队伍,却不被接纳。

亲爱的沙门,你们会接纳我吗?我无心去寻找佛经真谛,我甚至不是一个修行者,我只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即使这样你们也愿意接纳我吗?

“我的朋友,寻找自己吧,真理无处不在”

我开始漫长的苦行。

在星空下打坐,在溪水旁静立。一天只吃一顿,一顿只吃三口。我的衣服很快变成了丝丝缕缕,最后索性光着脊背在烈日下行走。刚开始皮肤被晒伤,一到夜晚便痛痒不堪,我只好彻夜躺在涓涓浅潭,由鱼虾兄弟们啄掉那层烂皮肉,水藻给它疗伤,再度启程,我已然长出一层新皮。黝黑透亮,包裹着坚硬的骨节。

一行走到仰光,我宛如隔世,眼睛前所未有地清明。

“江?是你吗?”

我看见了苗站在街头,手里捧着用棕榈叶盛放的糕点。他瞪大眼睛跑了过来,不停地把我的头发从两颊边拉扯开,似乎在努力斗争着什么。

我握住他的手,笑着说“是的是的,你可要把我脸都撕裂了”

他哭着拉我回家,这是一栋豪宅,三层建筑门前是雕花的石柱,华丽至极。我穿过葡萄藤,鲜花,搭成的拱形桥,来到阔气的大门口。两尊古希腊的战神雕塑一边一个,目光似乎在审视来者的内心。

我为好朋友所享的荣华富贵感到由衷高兴。

“苗,我真高兴”

我把所想说给他听。

他却无法理解,一直哭着拖我去洗澡,亲自为我找华丽的绸袍。出来的时候,已经布置好长达五米的餐桌,上面摆满美食与葡萄酒。

“江,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不是这样的,你不是这样的”

他捧着脑袋,似乎在隔开与世界的距离。与世界隔离,就是与真理隔离。

我知道多说无益,只好任由他往盘子里填菜。“你走之后,我发疯似的找你。一个大活人,怎么就说没就没,可是到处也没有你的下落”

“谢谢你,苗。”

他瞪大圆眼睛看我,似乎受到了侮辱。我下意识地想抬手抚摸他,却在中途停下,转到了自己头上,“哈哈,洗了头发感觉是清爽许多”

他看着我的动作,低头沉默不语。很久之后才重新开口“夏利疯了,他处处使损招垄断曼德勒的罂粟市场。你的木材林现在都被他拆除,种上了大片大片的罂粟………已经有人要联合起来……”

我有些心痛,却又感到救赎。

“他和我已经没有关系了”

苗看了看我的脸,突然笑了出来。像他之前那样,爽朗地搂着我,“江,我是傻子,不是瞎子!你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脸,每根胡须上都写着担忧”

临别前,苗拥抱我,并站在台阶上邀请一个吻。我亲吻他的脸颊,他似乎有些失望,不过很快又释然了。“江,我们以后还是朋友,只不过再也不能接吻”

我想了想笑着说 是的,不过,似乎这才是朋友的本质。

他照旧穿着芒鞋,走路颠着脚,站在路旁,向我挥手告别。

乌溜溜的脑袋,圆圆的眼睛。浅褐色的皮肤,还有一抬手便能看见的,小巧的肚脐…

都在夕阳下化作黄香楝粉,涂满了仰光的天空。

我必须要向几位沙门告别了。他们似乎早有预料,没有挽留,也没有道别。只是像往常一样,互相问候着,向我说一句

“一切知,具与黎明中醒”

如同百年柚木迎接一场细雨,没有任何波澜。

我知道自己必须要向南走。

这一次,没有僧侣或者沙门的陪同,我将与森林,河水,鸟雀,鱼群同行。

一个月的时间,从仰光到达曼德勒。我在伊洛瓦底江边看见自己的倒影,头发和胡须几乎盖住了脸颊,眼睛却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彩。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便多问。皮肤,肠胃,双腿,早已有它们自己的规则,我只是听从它们的调遣。饿则食,渴则饮,乏则憩,困则眠。

现在我形销骨立,终于把自己变成了一副高耸的骨架。空洞感也随之消逝,每一步,都是骨头磕在大地上,我感受着一种名为脚踏实地的痛楚,那正是人活着的根本。

迈着漫无目的的步伐,我重新走进那座——原本是我的庭院。

我既不知道那里现在住着谁,也不知道那里现在还存不存在。

首先找到佛塔,继续向东,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有贩卖鲜花者,手抱婴儿,嘤嘤啼哭;鱼贩挥舞棕榈叶,驱赶苍蝇,嗡嗡嗡嗡……腥臭,花香,辣椒丝的清凉,我的五脏六腑都在渗透着气味。

带着饱满的芳香,我走进十一丁目。

“大蘑菇,你不好看了”

莱可今天穿了一件紧身的白色短袖,几乎把胸前的点都凸显干净。他捧着三四个空酒瓶,趿着拖鞋往商店去。

五官由于太阳照射,夸张地挤在一起。他围着我转圈,一边重复道

“大蘑菇,你不好看了”

我对他笑笑,“现在还想念明吗?”

“不了,他告诉我要自己照顾好自己,他爱我”他挺着胸/脯说道。

他身上带着混合酒精的奶味,好像一颗美丽的橡树,受伤后还会流出奶白色的浆液。

“莱可!别和流浪汉讲话!”

马桑从卷帘后面探出头,手里叼着一只长长的烟。

我们同时回头,马桑先是一愣,然后慢慢地,充满怀疑地,向我走来。

她目光总是那么冷而深,如今我却不惧怕。她走路一瘸一拐,现在配上一支手仗,上面丁零当啷拴着彩带和铃铛,一看就是莱可的大作。看起来滑稽,因而显得良善平易近人。

我们相互注视着,她透过模糊的泪光,我穿过杂乱的脏发。

她步步稳当地走来,似乎将沿途的地上都铺满了方砖,泥泞不见了,她也不瘸了。她今天没有化妆,是个英俊的男人。高傲的眉骨,有半截眉毛消失了,可能也与火有关。

她不知为何,看着我哭了。又罕见地冲我笑了笑,“回来啦”

她向我张开手臂,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我知道自己衣衫褴褛且肮脏不堪,却丝毫不担心玷污她。因为我同时知道,真正的朋友,不会在乎。

从前我惧怕她,以至于厌恶她。然而现在她的手掌轻拍在我的后背,我终于感到了一阵深切的遗憾。她的爱深沉而温柔,以至于没有经历苦痛的人不能理解,如同蚍蜉因一片树叶遮挡了家门而咒骂大树,殊不知它此生都在树荫下而蒙福。

“回家就好”

马桑说。

“谢谢”

我说。

接着要继续向前。

三百米,两百米,一百米,五十米,闻见了栀子花香,紫檀花挂在墙壁上……

终于到了。

我的院子。出乎意料地静谧,没有丝毫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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