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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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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都坐牢了,怎么没把那男的整一顿

-----正文-----

到北京之后,徐竞波坚决要求自掏腰包设宴款待,我们俩加他表哥一行三人,说是要去牛街吃爆肚。我还不懂什么是爆肚,更没想到牛街连头牛都没有。牛街在北京市西城区,我们去的不凑巧,赶上二期危房改造,四处被扒拉得面目全非。有些看着不像是危房的也半推半就成了危房,有方清真食堂的招牌被扔在路口,徐竞波指着说,就是这家。我蹲在阴凉下,又饿又热,抽着烟。他表哥上前踢了一脚,说吃你妈!

不过还是去清真寺看了一圈,我说清真寺不是外地的吗?怎么到了北京也搞得跟四合院差不多。

徐竞波说,这叫入乡随俗。王府井那还有一大教堂,徐东一到礼拜天就去领圣餐吃,不信你问他,平时也没听过他信。

徐东说谁说我不信,我一进去就信,一出来又忘了。你们还别说,人一进教堂,就特别想跪下。

后来我们又回了租住的老胡同口,有家路边摆摊的,我要吃面条,徐竞波说到北京就得吃卤煮,要了一碗,齁你妈咸。估计是刚出摊第一碗,还没来得及加汤,活活煮炖了一夜,大盐粒全熬进去了。老头说,我这锅汤有一百多年了,困难时期都没断过火。我半夜还腌得嗓子疼,起来喝水看徐竞波还没睡,在灯下不知鼓捣什么。

他说在准备明天卖的东西。我正要问他,这儿有什么活能干的。他就开口,明天先跟着他熟悉路,北京可比村里大多了,万一走没了很麻烦。

徐竞波跟上学时不一样,以前我们俩玩得近,骑车逃课去打台球,在学校后面的老坟堆抽烟,他话又多又快,我总是在听。

快到五六月份,陈粮吃完了,新粮还在地里,几乎家家都有上顿没下顿。但我家有亲戚在粮站,徐竞波的二叔是城里人有工资,都能找到办法解决。但张清家连上顿都没有,他不好意思,每次都是他妈到我家来坐坐。张清顶多是瘦,他妈就完全叫长年的贫穷疾病和饥饿折磨的没有人形。平时她不出门,我们都不注意,这么猛得一看真的吓人。

她进去找我妈借粮食,单攀舅妈这层关系,我妈根本不动心,因为她讨厌舅妈。

张清妈也喊“大姐,粮食下来就有结余了”

我妈实在没法面对一个骷髅似的女人,她贫瘠的善良又汩汩冒出点活水,但也仅仅一碗,“谁不知道粮食下来有结余,我家四个小的,一个老的,你这病秧子一个儿子都养不活啊你……”

张清总跟在他妈身后,但不进门,只是蹲在门口。徐竞波等人往往总凑巧,在我家围墙上坐成一排,他会说“张清,你裤裆烂了”

张清低头看并没有,但也只是抱紧膝盖。徐竞波又说,“张清,我说错了,是你屁股后面烂个洞”

张清不说话,把脸埋起来。他们在墙上耸动胯下,模拟出操人的样子,边哈哈笑“张清来一个,给你一碗谷子”我蹲在围墙靠近大门的最上方,也就是张清的头顶,看着他被踩在脚下,我想此时跳下去,一定正好借他的头,弹跳落地。

张清搀着他妈走了,我看见他蹲过的地方落下两只轻飘飘的鞋底印,还有一圈直戳在地上的小柴火棍,还好让我看到了,不然这么闭着眼往下跳还不把脚掌给戳透。我妈在院子里扬起脸骂“都滚下来死家去!李业!个炮铳的,我叫你爸锤死你!”

徐竞波如今沉默不少,尤其他主动问起张清,我说了情况,他安慰地舒了口气,说咱们小时候不是东西,他现在好就好。他这样摆出一幅中年人的宽厚,让人深感怪异。我还想说点什么,没人回应,也就作罢。

又睡过去前,我想到张清把钱取出来的样子,他一遍遍地数,数了六七遍,口水都快沾干了,然后把钱公平地分成两份,其实不是正好的,我说零头都给你,我不要了,他不愿意,顶着大太阳去副食店把钱破开,跟我一分为二。然后头也不回,把包反背在胸前,走了,也不跟我讲话了。

徐竞波让我跟着他,穿梭于各个胡同。他进去找人,我则在院门口等他,说实话我不知道这是在干什么。北京跟我想的不一样,有的地方很新,但很多地方尤其破,已经到了让人难以忍受的地步。院里没有厕所,几十户人都共同一个胡同厕所,我倒是宁愿在田埂里拉屎,顶多是草棍戳屁股,也快被屎顶到强。我们去的往往都是这样的胡同,破中最破,烂里顶烂,几乎没有通直的小道,全被各种木板石棉瓦拦去半截,里头堆满了烂桌椅板凳破了洞的盆。

我问徐竞波到底做的什么营生,他只告诉我别问,不知道的好。到了月底,他给了我一千块钱。然后我开始替他跑。破薄木板房里,住了‎‌‍‎男‎‍男‍‍‌‍‌女‌‌‍女‍‎‎,地点不一样,却让人感觉都差不多。一张板床就能塞满的偏房,里头的人大多颧骨耸出来,眼睛深凹了。

我给他们一盘磁带,他们给我能买一百张磁带的钱。

我就在这种情况下遇到邵虹,她右手拎着夜壶,嘴里叼了根烟,慢悠悠地趿到水龙头下冲洗。她总是一脸不耐烦,问我小马(徐竞波所用化名)呢?换人不吭声儿,认识你谁啊?

我说这片以后我负责,爱要不要。

她挑起眉“哟呵,说两句还不高兴了?老子花钱,你算个什么东西,丫的土鳖”

我扭头就走。隔天她一通电话打到久久烟酒铺子,要找姓马的,老板说我们这儿没有姓马的,倒是有一户姓牛。徐竞波表哥徐东正好在买烟,听说她找姓马的,赶紧接了,说我就是。邵虹大倒苦水,你们新来的什么人啊,没见过这样的,知道这两天我怎么过的吗,让他快点来。

徐东回去冲我发一通火,说我不会干事,早晚捅娄子把他们都搞垮,真不知道徐竞波找你来干个吊。徐竞波不在家,我避免跟他顶起来。

我故意拖到下午六七点才去,邵虹这次出不了门,躺床上抽烟呢,见到我差点哭,扔掉烟,让我快点把货给她。待我拿东西,她赶紧从床底下掏出一小铁盒,揭开里头全是针管一类的东西。她急吼吼地掰开磁带盒,从里面拿出用小塑料皮包裹的粉末,倒一小铁勺里,拿打火机给溶了,宝贝似地捧着,右手去够针管……

我冷眼站在一旁,她也不觉得有什么。“看什么看?没见过?”

我没说话,拣起她刚扔在地上的烟,大前门,还有大半根,还没灭就接着抽了。

她冲我笑,露出一张姣好的窄脸,鼻梁很高,“要不要做爱?我这有套儿”

我说“先把钱给了”

她翻个白眼,伸手把钱包砸过来,我从里面抽出钱,又把钱包给她放桌子上。

她知道我跟徐竞波住一个地方,有空就到这来,徐东说我不得了了,泡上北京妞,虽然是个烂货。他这人很讨厌,碍于徐竞波的面子,我一直没说过什么。后来邵虹跟我说,他以前总想趁自己毒瘾犯了来占便宜。我说那你怎么不换个人买。

她说她搬了家,就想从头来,跟以前的人全断了,熬不住才找的他们。她是北京人,对好吃的好玩的都了解,但往往只看着我吃喝玩乐,她一点也感觉不到快乐。“小时候常来,这么些年,东西都旧了也不见换,有什么意思”

“小时候常吃,现在都为了那么点钱偷工减料,味儿差远了”

我说你要总这么想,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她时常发愣,重复道“是挺没意思的,可人活着到底什么才叫有意思呢……李业,你大名就叫李业?”

我说户口上就写的李业。

“也就你敢把大名往外说,生怕别人不敢报警给你抓了”

她说话有时挺有意思,我们最常去人定湖公园那转,里面有不少学生画画。邵虹说她也会画画,还会弹琴,学校教了不算,放学后到少年宫还得接着学,回家她爸手拎皮带,她妈手拿擀面杖,两人一左一右门神似的看着她练,特烦,你不知道我多少次想砸了琴,把琴键掰了再拿蒜臼子敲粉碎,倒一骨灰盒里骗陵园里的人说这是新下葬的赶紧给挪块地儿。

我说我没见过钢琴,电影里见过算吗?

她嗤笑道,那最好。我骗你的,我根本不会弹琴……

她话没说完,我扭头便看见了张清。

张清跟在一男的后面,抱了几本书,正伸头说什么。他还是那么朴素,连谄媚这一词用在他身上都显得过于华丽。那男的比我爸年纪还大,个子不高头发不多,裤腰带差点勒到胸口窝,跟个老秧萝卜似的。我总也没法把他们往那方面想,却又忍不住去想,想想就鸡皮疙瘩起一身。张清很认真,没看见我,我让邵虹先回去,在这等他忙。

邵虹刚点着烟准备长说什么,啧了一声把烟给掐了,又塞回烟盒。说那行吧,下回正好找你商量件大事儿。

我坐在喷水池旁边,一方面也是确认那是不是张清,总觉得恍如隔世。没想到会在北京遇见他,我觉得很不可思议,但也没那么惊讶。

又来一女的,把那男的带着一起往活动广场去了,张清则找了张凳子把书小心翼翼地放回包里,然后从里面掏出个布巾,打开是张大饼。他先坐着低头吃,后又干脆蹲在地上,把书摊在凳子上边看边吃。

我在不远处一直看着他,他没有察觉。他这样仿佛又回到上学那前儿。

我们村里有村小,初中得到镇上,高中就得到县里。高中能住校,但初中不行,所以我初中三年一直在镇上住二姐家,周一到周五上学,周六周日帮着卖菜,也因此学了一身本领。例如什么阳柿子黄瓜西瓜都能分公母,越被人挑剩下的菜越要往里头藏,买菜的总是不愿意相信摆在前头的是好的,非把我垒整齐的东西给搞乱了挑里头的找。

二姐夫是个瘸子,但因为是镇里人,家里还有一蔬菜摊,二姐就嫁了。他致力于在我面前给二姐难堪,吃饭时筷子碗惯得叮当响,指桑骂槐地跟每一个顾客说“她们这家子全靠我一个养活”,我实在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二姐说应该是因为她总不生育,所以他有气。

但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我们家的女人繁殖力跟丝瓜一样旺盛,随便撒点种子就能结一墙头。当时我已经学了浅显的初中生物知识,懂得了生孩子得‎‍男‎‍‌‍‎女‌‍各出种子,所以我觉得是他的问题,不仅是腿不行,上头的脑子也不行,下头牛子更不行。我把这话添油加醋地用于辱骂他,“死瘸子,阉驴。”

他拎起酒瓶子砸过来,被我一手接住,顺手往他脑袋上磕。当时血就窜出来了,大蚂蝗似的顺着头往脸上爬,“杀人了…杀人啦!”

他一定要报警,把邻居都给喊过来,二姐跪在地上求他,咱们先去医院,先去医院吧。但他不,他知道自己伤的不重,但看起来恐怖,眼下这是最好的机会能把我撵走。

二姐太老实了,个子很高,却总埋头像头牛一样干活,于是她就越来越矮了。

我很多次想要动手都被制止,因为我打他一回,他就背地里打我二姐无数回,我骂他一句,他要把我二姐往死里整。“李业!不敢这样,他是你姐夫!”二姐还向着他,于是他就骄傲又邪恶地坐在蔬菜箱上,老几把似的拿着拐棍在地上可悲地乱戳,“这是老子家!不住都给老子滚蛋”

我为没有彻底搞残他而感到遗憾。因为迟迟没想好,如果让他另一条腿坏了,二姐怎么搬得动他,要是把他胳膊搞坏,二姐是不是得给他洗脸喂饭没完没了的伺候……最后受苦的总是她。

眼不见为净,我倒是宁可在街上鬼混。

也因此发现了张清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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