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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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黑影,嗖得一下,蹿进了奶奶们住的前院。像只黑夜里的大狸猫,非有经验的猎人是发觉不了的。但十六最近常在夜里活动,他确信自己没有看错,首先今晚月亮别样的亮,简直像颗大鹅蛋,照得夜晚也十分亮堂。再加上地上有曾未化的雪,和月亮两人像夹驴肉烧饼似得有商有量把大地裹在一片银白之中,亮如白昼。
十六小心翼翼地跟上去。踩着“狸猫”的步伐。轻盈又敏捷,小雪狐一样。他躲在凉亭的石柱后面,看见“狸猫”钻进了五奶奶的房间。“狸猫”拿爪子挠门框,挠了三四下,声音和一般的猫差不多,连发情期都算不上,让人难以揣测其目的。然后门从里面打开了一条缝,有两只吊梢的老虎眼探了出来,左边咕噜咕噜,右边咕噜咕噜,上边儿咕噜咕噜,下边儿噜咕噜咕,最后才看着中间的“狸猫”,低吼了一声,然后“狸猫”钻进门里,就没有出来。
十六捂住嘴不敢发出声音,悄悄地原路返回,老三的房间还亮着,他犹豫着还是敲响了门。
“十六吗?”
“是”
十六进来看见屋里的蜡烛又点上了,桌上放着一沓纸和钢笔,黑色的笔盖和笔杆还分着家,看来三爷又熬夜写东西。十六喝了茶,刚被寒风堵住的鼻涕就忍不住向下流,他顾不得多想就赶紧跟三爷禀告自己刚才的见闻。
——老二的客人,跑到五奶奶的房间?你确定吗?
——天地明鉴!三爷,有些话不知该不该说.....
——别来这套。
——我一早就觉得五奶奶有点儿怪,哪家的奶奶会跟下人一块干活的?她还总揪我头发,问我咋没辫子?我生气啦,就问她那你怎么不裹小脚,穿那么大鞋一踩一个大蒲扇,男人一样到处跑羞不羞?然后她就锤了我几拳,当然也不怎么疼,我其实有点后悔万一她去跟大奶奶告状,又少不了一顿打,不过等了几天,好像也没什么事儿。她再也没揪过我头发.......
老三靠坐在椅背上,隐约觉得会有大事发生。但是无论怎么想,五奶奶的胆子都未免太大了些。五奶奶是老爷从小胡同里娶的穷丫头,皮肤有点黑,个子娇小,但两只大眼睛黑白分明灵气逼人,没几个人敢跟她对视。老爷怕是就爱上她的生机勃勃。在院里院外忙前忙后,手脚麻利,床上更能哄得老爷高兴。她一来,老爷一连几个月都没去过其他房里.......再者说,即便是偷情,又怎么能偷到老二的身边?
看老三很久没说话,十六蹑手蹑脚地打算悄悄地回去,没想到中途被老三拦下了动作,
——我跟你一起。
老三一直拉着十六的手不放,搞得人怪不好意思的,十六忙说“哎哟,后背痒”想乘机挣脱出来,不料老三把他手往兜里一装,裹得很全呼,“别来这套”。十六只好蔫头巴脑地被拽着往自己屋里去。
大雪莹莹,踩在脚底下咯吱咯吱,好像是在抱怨被人打搅了夜的寂静。十六低着头踩着老三的脚印,小声说“爷,你对我这么好.....要是我以后找不到你这样的主子怎么办?”
老三看了他一眼,又抬头望向院子里的大树。那里叶落枝穷,空落落地顶着一只大鸟窝,黑咕隆咚地镶嵌在靛蓝的夜空,像一只眼睛。小时候他总是昂着头走路,偶尔就会撞到门柱,树干,烛台上,二/奶奶原先还担心过他怕是不太聪明。但其实他只是在看天,天上有太阳,就看太阳,有月亮就看月亮,有星星就看星星。因为他敏锐地觉察到,它们很遥远,当时只读过魏源的海国图志,他就知道在很远的地方也住着人,说的话没人听得懂。但是即便如此,它们都比这个院里的人更亲近。
十六问他以后还能找到像自己一样的人了吗?
老三想,世界是很大的。也许在一片称作加勒比的海峡的岸边就会有另一个自己,没准是个渔夫,祖孙三代都以鱼为生,他们一落地就嚷嚷着fish !Fish!别的孩子没睁眼就会去抓奶头,他们却只要摸到鱼尾巴就赶忙塞到嘴里,立刻就不哭了。
他没有把这个猜想告诉十六,只是捏着十六的小拇指,笃定地说,“不会有那一天的。”
老三很少来他住的地方,自从张叔在东直门后面的老胡同里按了家,这里就只有十六一个人住。占了半间房的土炕因为面积太大,受热不匀,只有靠着火头前面的才暖和。十六的床就铺在那里。还有一张不知道哪个少爷屋里扔下的一张瘸腿八仙桌,放了几条磕磕巴巴的长凳。
十六已经很困了,哈欠打得热火朝天,不知不觉就蹭上炕想睡觉。后来他就睡着了,迷迷糊糊地只记得有人睡到他身边,把脸埋在他的肚子里,发丝挠得脖子直发痒。他胳膊的骨头很硬,紧紧地搂着十六的腰。那么他必须把自己蜷缩成一个虾米状,才能把头塞进十六的怀里。
老三,在世界上的任何一片海域,都不会有跟你一模一样的人存在。没有人会知道老三的心思,即便是作者本人。直到现在也没人会知道,这样一个深夜,有这样一个身份高贵的人,紧靠着低贱,是何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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