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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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集的楼房铺遍这片街区,福葛带着急救箱在一条隐蔽的巷子后找到米斯达。“你这不是乐队排练吧?”福葛蹲下来,拨开米斯达捂在腰间的手。米斯达喊了声痛。妈的,他骂脏话。血从手指缝里流出来。福葛盯着他,叹气,打开了急救箱。
“这是个意外。”
米斯达用上最扯的解释,讲述他如何在大街上想着玛格丽特披萨然后光辉地中流弹。“是我今天第四个走出公寓大门。我在楼梯等了十分钟,没人来,再不出发排练就迟到了。”米斯达煞有介事地继续编,“我心一横就出门了,又在面包店买了面包,打开发现包装油叠成四层……”
福葛带上了无菌手套。“你是不是当我白痴?”
米斯达心知没法交代,索性靠在墙上。“我有苦衷。”他说,“当初我和乔鲁诺找回你的时候……”
“我现在不跟你讲这个。”
福葛熟稔地用消毒过的镊子挑出子弹,接着清创,棉花吸去伤口渗液。米斯达不敢有太大动作,生怕福葛失手挑中他的神经。百无聊赖之时,他盯着福葛身上的深色衬衣,越看越眼熟,最后猛然想起见谁穿过。真有够坏的,米斯达感到了尴尬。“我没想到你们竟然……”
医用订皮机订进皮肤,米斯达问候了几句亲戚。
“再乱动你就失血过多了,我还有问题要问你,你不能急着去死。”福葛拿起绷带帮米斯达包扎,米斯达不知所措地抬起手臂——就像他们以前经常干的那样。福葛的处理手法没有之后的乔鲁诺或特里休温柔,但快,失误小,久日不见仍然没有生疏。“你最近也没少练习。”米斯达感慨,看着福葛仔细地将脏棉花收起,销毁,原地不留一点痕迹。
“我还记得最基本的事。”
“记得多少?”
“不多。”
“阿帕基和纳兰迦?”
“记得。”
“布加拉提?”米斯达试探着问。
福葛想起自己和布加拉提激烈地吵架,无法理解对方的决定——“我尊敬您,但我做不到相信您!敌人背后的势力强大,不是我们能冒险追查下去的东西!”——他几乎要将桌子掀翻。自被布加拉提收留以来,他未曾与布加拉提意见相左,更别说顶撞。但在那一次,他竟然站在了布加拉提的对面。那晚除了福葛以外的所有人都走出了屋子,福葛在门口目送他们走出走廊,新人在中途时回头看来他一眼。他们在茫茫黑暗中对视,仿佛相隔一片海。
“我曾经很尊敬他。”
米斯达松了一口气。“之前你选择性失忆,忘了很多以前的人和事,我也没敢向你提。”
“比如?”
“特里休。”
“嗯。”
“还有新人。”
福葛的视线刺穿米斯达的后背,米斯达识趣地闭嘴。他能感觉到福葛此时此刻的混乱和烦躁,再问下去他可能会被订上嘴巴。福葛沉默的时候比他生气动手时还要可怕,这世上能拦得住他的两个人都已经不在了。米斯达听见福葛啪地一声合上医疗箱,停在铁皮垃圾桶上的灰鸽子惊飞了一片。
“你没事我就先退场了。”
福葛站起来,米斯达犹豫了一会儿,缓缓地举起左手。“你还会回来吗?”他单刀直入,“组里一直留着你的位置,乔鲁诺和特里休都是刚上手的新人,我们还有很多未来及完成的事。”
“我不是个理想主义者,我有我的坚持。”福葛的目光垂落到米斯达身上,“这不代表我和你们之中有谁是错的。”
米斯达失望地抓帽子。“你至少回去那里看看。”他说,“我们现在转移了新地方,你回去不会撞见他。”
“免了。”
福葛提起医疗箱,朝米斯达怀里扔半盒消炎药,摆手和他告别。写着愤懑涂鸦的旧墙皮剥落,远处响起孩子的口哨和滑板经过下水道井盖的声音,城市的心脏打入一支针。
潘纳科达·福葛决定最后一次回到搏击俱乐部。
推开玻璃大门,厅子里人声鼎沸,中型电子显示屏滚动当月排行榜。这个月他的排名从三十多升到前二十,在众多业余人当中不算太显眼。但谁都知道,名次越到前排对手越是难缠:多得是体格大他两倍的人,多得是经验比他丰富的人。但福葛想赢,迫不及待地想赢,好比赌徒在轮盘上押上全部身家。
这晚他破规矩连打两场,第一次假借纳兰迦的名字,第二次假借阿帕基的名字,每一场都对得十分惨烈,但他一次也没有主动喊停。其中一个对手在哨声结束后松开他的衣领,说:“小子,我看你走进来时像个文雅人,打起来比流氓还凶。”他回了句关你屁事。那人撇撇嘴,对他的自尊不以为然。
“每一个站上赛场逞英雄的人,出了这个酒吧立马就被打回原形。你以为自己在场上痛揍的人是谁?是你的上司,还是你的死对头?”
福葛没有搭理他,白炽灯灯光烫得他头晕眼花。我没有上司,也没有死对头。我身边谁都不剩,无论敌友。他一边想着,一边从地上爬起来,摸着走廊黯淡的灯光踽踽而行,用新的名字领号。入场前有工作人员认出了他,坚决不让他第三次上场。他有条有理地和那个穿马甲绑领结的男孩争论:“你们的条例上只规定前来登记领号的人,一个号码牌匹配一场比赛。我登记了三次,拿了三张号码牌,为什么不能上场三次?”
“不能。先生,你的身上有伤,这并不公平。”
但比赛从头到尾都是不公平的。他在心底呐喊,愤怒连同他无处安放的悲伤一起在胃里翻江倒海。在他快要掀翻前台时,有个声音在他的背后响起。
“他的第三场匹配上了我。”
福葛几乎是第一时间被触怒了。他转过头去,毫不意外地看到乔鲁诺。对方依然是学生的打扮,白色衬衣一尘不染——“你来凑什么热闹?”福葛压低了声音,指关节扣紧。人群中有窃窃私语,他不能因当众打乔鲁诺一拳而破坏俱乐部的规定,只好抱起双臂。乔鲁诺靠近他,用只有他们能听见的声音对他说:“你最想揍的人不就是我吗?”
“走开。”
“我不会对你手下留情,我们可以堂堂正正地来一场。”
工作人员表示无论如何都不会给他们安排房间,乔鲁诺向工作人员表示歉意,然后抓起福葛的手。人们陆陆续续地让出一条道,他们便在他人的注目礼中穿行。福葛感到隐秘的耻辱感,他们不是爱侣,也不曾是爱侣,但其他人认为是。在福葛众多失眠的夜晚里,无数次在灯火里看到紫烟从角落里冒出来,跪坐在他身边。他好不容易从身上剥落的另一个自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他问它对自己有什么看法,它只是嘶嘶地留着口水。当他被乔鲁诺拉入厕所按在反锁的门上时,他也从乔鲁诺的眼睛里看到了一部分不愿承认的自己。“公平起见,我会事先治好你。”乔鲁诺的语气比方才在人前更要强硬,“你有你的坚持,我也有我的坚持。”
“你有够傲慢的。”
“我很抱歉。”
“你不用对我道歉。”
话音一落,乔鲁诺的力道就变大了。对方不是没有脾气的人,只是不喜欢将这些东西显现于外。以福葛对乔鲁诺的观察和了解,乔鲁诺在自我克制方面胜于他——从乔鲁诺第一天踏入他们组时便是这样,令人很难想象他在遇到布加拉提之前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福葛能感受到一股慢慢渗出的愤怒,像是躺在盘子上一块沾满泡沫的海绵,任何触摸都会留下水痕。
乔鲁诺的手依然按在福葛肩膀上,但身体却开始颤抖。福葛以为拳头即将落下,但下一秒乔鲁诺却凑过贴上他的唇。一开始只是堵上他的声音,后来不知是谁先将舌头伸进对方口中,舌头与舌头交缠在一起。水龙头的滴水声盖过了呼吸与吻,他们慢慢平静下来,乔鲁诺手伸进福葛的衣服里,经过他的伤口和所有可能有淤痕的地方。福葛抓住他的手,他们嘴唇分开,额头仍然抵着额头。
“给我水。”福葛说,“我休息十五分钟再和你打。”
乔鲁诺松开了他,头上发卷散落下来,现在他们一样狼狈了。“我知道有个不会被打扰的地方。”乔鲁诺整理自己的仪表,擦掉福葛咬破唇后留在他嘴角的血,“你已经止血了,等会儿跟我来。”
乔鲁诺拧开水龙头,自来水哗啦啦地喷出来,冲掉他手上所有的血污。福葛接过水洗掉疲惫,连咳几下,镜子里的他变更清醒了。“到时我们谁都不能用替身。”福葛擦干脸,“我不希望发现你偷偷在我身上做手脚。”
“可以。这只是我和你之间的战争。”乔鲁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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