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终将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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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鲁诺和福葛顺着阴暗的楼梯,走上半废弃的大楼。在远离市区中心和旅游点的地方,总有很多这种建筑。布加拉提曾租下一小间屋子做他们组的根据点,每逢周三下午和周六晚上他们就碰面,有任务就出任务,没任务就看电影或球赛。米斯达和纳兰迦喜欢打电子游戏,但其他人总是兴趣缺缺——“我们需要新人,隔壁里苏特带的小组有九个人,我们过去找他们对打,连替补都找不到,每次都只能2v2。”米斯达曾在地毯上说过这样的话,福葛充耳不闻,并警告倒挂在沙发上的纳兰迦不要将薯片碎掉到他身上。
“但福葛和阿帕基都认生,新人进来他们不愿做搭档。”纳兰迦有时也会一阵见血,不限于在战斗时分析情况,“布加拉提问起他们就说是谨慎。”
阿帕基摘下耳机表示有意见,米斯达用手肘撞他的腰。“见鬼,我是只跟信得过的人合作。福葛才是生人勿近。”
“如果布加拉提过天带新人过来,你会欢迎他吗?”
福葛拨开他的手,坐直,说:“我们暂时又不需要新人。”
更多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散落在目光所及的地方,福葛盯着乔鲁诺的后背,想起他们在组里短暂的相处时间,他的目光几乎没有从乔鲁诺身上离开过。他打探,他怀疑,既猜不出对方的意图,也抓不到把柄。布加拉提特地安排他们单独行动,理由是“你们是同龄人,交流起来容易”。福葛迟迟才醒悟,原来他当时不应该去劝告布加拉提,真正需要与之理论的人是乔鲁诺。这也难怪,他的直觉从来不错。
“我对你的初印象很坏。”
“我对你的初印象也不好。”
“你一进我们组,我就知道你是个混蛋。”
“我第一次见你,你就在和纳兰迦打架。”
“你非但介入我们,他做错你还帮他说话。”
“你太过紧张,对自己对他人的影响都不好。”
“你他妈对我有意见吗?”
他们在此处打住,或许是福葛挑明了过去的交锋,或许是他们到达了大楼顶部。乔鲁诺打开铁门,风经过空旷的天台迎面而来。方圆十公里再没有比这更高的地方,屋顶鲜艳的低矮民房密密麻麻连为一片,成了城市上的斑块。“是你对我有意见。”乔鲁诺一边说,一边踏上天台,开裂的水泥地面有深色的杂草从缝隙中探出头来,“我提出的所有方案,你都会在第一时间找漏洞。”
“是你煽动了布加拉提。”
“你的用词让我感到不适。”乔鲁诺说,“你和他们相处的时间那么长,应该比我要了解。”
福葛关上身后的铁门,现在不会有人打扰他们了。云层轰隆作响,像珍珠一般的雨滴从天而降,水泥地渐渐变了颜色。首先出手的人是福葛,乔鲁诺接过了他的拳头,身体摇摇晃晃,只得后退保持平衡。乔鲁诺没有在一昧防守,他知道福葛的体能有限,没法保持同样的势头继续攻击。临时的下风换来更多思考的时间,乔鲁诺抓着福葛的胳膊甩开攻势,两个人一起滚到坚硬的地面上,植物的尖刺刮破衬衣和裤子,雨水流进喉咙与眼睛里。福葛一瞬间睁不开眼,乔鲁诺攀到了他上方,用全身重量压住了他的肩膀。
“作弊。”
乔鲁诺的发辫散落下来,遮挡了福葛的视线,雨水顺着头发留下来,福葛冷到打喷嚏。你就是在作弊!福葛抓住乔鲁诺的衣领,不断地咳嗽。乔鲁诺碰了碰他的额头,福葛赶走他的手,温度稍纵即逝。“你输了。”乔鲁诺稍稍抬高身体,留给福葛呼吸新鲜空气的空间,但他们的距离依然近到能随时接吻。
“你知道海明威最讨厌他的斗牛士朋友多明吉玩哪些花招吗?一个是和公牛打电话,一个是亲吻公牛。就算是牛角经过特殊处理的公牛,也是极其危险的,杀死它们之前不要假装亲密。”
福葛用力推开乔鲁诺,漫天雨水像是一记灰色朦胧的清醒梦打在他们身上。“你不应和我再有交集。”福葛说,“如果你是想叙旧,在我们第一次在搏击俱乐部见面时就该知道这么做没意义。”
“我确实想过将你当陌生人,事实上我也这么做了。”
“那第二次呢?”
“是意外。”乔鲁诺说,“你在酒吧向我走过来的时候,我脑子一片空白。”
“我喝醉了,还和米斯达打赌。”
“我想也是。你第一眼就找上我,我还以为你在试探我。”
“我什么都没想。”
“那是最要命的。”
福葛沉默了,雨水稀释拳头落在他身上时的疼痛。乔鲁诺避开他伤过的地方,他也避开乔鲁诺的鼻梁,心脏和下腹。他想起米斯达说他身上的矛盾点像星星那么多,想起乔鲁诺说他和自己想象中不同——“太阳出来时,哪还能看得到星星。”
“你和我做时说的话,是真的吗?”
“以前你在庞贝时说对我表示敬意,这也是真的吗?”
“你太狡猾了,即便是真的,我也想收回。”
“希望你不要收回。”乔鲁诺说,“我不讨厌你那时针对过我,毕竟你说的都很对,我的方案确实有考虑不周全的地方。就算你最后没有跟着我们一起来,我想也是能理解的。”
“那是你不够了解我。”
福葛张开手掌,挡在上方,雨水穿过指缝迷住他眼睛。
“我已经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你的监护人和担保人现在已经转成米斯达了。以前我们组包括特里休都是挂在布加拉提身上,现在他年纪最大,我和特里休都没毕业,只能由他先硬吃了。不过他很靠谱,比以前靠谱多了。我来找你之前给过他电话,他知道这里。特里休是主要对外联络人,人手太少,我和米斯达都烦得她手忙脚乱。”
“你们竟然让女孩子做这么危险的工作。”
“她自愿的,说是想做布加拉提未做完的事。”
“你们都在做那些未做完的事。”
“嗯。”
“会死。”
“嗯。”
他们望着天空,雨势不见减少,每一寸皮肤都泡在水里。“我不是理想主义者,从一开始就不是。”福葛说,“一生都在斗牛场上的人,迟早会死于公牛下。”
“我知道。”
“那你又何必继续?”
“我有一个梦想。”乔鲁诺说,“你有没有想过自己要看到怎样的世界?”
“想过。”
福葛想起十三岁时背负家庭期望进入大学的自己,还有第一次见到布加拉提的冬夜。
“我知道布加拉提是对的,阿帕基和纳兰迦的选择也没有错。我没有上场,是可耻的幸存者,和你们不一样。无论我打多少场比赛都无法追回;无论我打多少场比赛都和最前排有差距。”
“你会继续打,不是吗?在场上你还没有认输过。”
“你跟了我几次?”
“没有,我偶然遇到你的。”乔鲁诺失笑,“奇怪了,我避开你这么长时间,你不经意就抓住我。”
“我没想过要抓住你,即使有,也是你先出现在那里吸引我。如果时光倒流,我不会和米斯达打赌。”
乔鲁诺想起自己也说过类似的话,福葛比他想象中还要记仇。“但时光不会倒流。”他说,“你说这句话时,就该知道后悔没用了。”
他们对视。
暴雨冲溃了声音与言语,反复洗涮这座城市。乌云下压,在目之所及的地方,除了灰色就再也没有别的颜色了。在这暗无天日的最高处,一切终将逝去。
他们牵住了对方的手。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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