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着血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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搏击俱乐部每晚都有对战,福葛选择人最多的周五,周末两天都用来养伤。报名,取号码牌,抽签,匹配,等待……这个流程他重复了多遍。从莫名其妙被调入新的实验室开始,他发觉安眠药正常的用量已经无法使他安然入睡,必须找新的方式填满黑夜。
一开始是读书,他挑有用的来读,后来越读越觉得自己在工作,干脆都扔到了一边。上半夜打沙包,下半夜看文学作品:《十日谈》十个人讲一百个故事,《神曲》从人间经由地狱去天堂,《疯狂的奥兰多》骑士追逐公主日愈痴狂……考过的东西他记得,不会考他多数看不进,普鲁斯特的看完一卷又一卷,法国人不无聊,就是心思太多。他依然睡不着,只能另寻良方。米斯达的三流爱情小说和垃圾侦探小说曾经堆满他床头,他一晚就看完了,大清早就给米斯达发信息:“俗不可耐!”米斯达回复他,你没情趣,只有外表,鬼才看得上你,难怪总是输。
“你身上的矛盾点像星星那么多。”
“这他妈又是哪本书的台词,这么恶心。”
“这话不是书里来的,更不是我说的。你对我和我爱看的小说都是些什么鬼印象?”
福葛果断背诵几句小说里的恶心对白,米斯达一身鸡皮疙瘩。“我没喜欢过这样的东西,书你不用还,帮我扔了吧。”
几盘七八十年代的旧磁带,三五本一般人买回家最多翻两次的书,意大利导演最爱拍的黑色幽默和通心粉味西部片,这三种东西组成他的大多数夜晚。周五一到,电台放温和的《谁能阻止这场大雨》,他出门开车去搏击俱乐部打架,将车泊在灯火盛隆的停车场,然后撑着伞穿过灰色的雨和马路到城市最脏乱的角落之一。推开布满水雾的玻璃大门,大厅里有张熟悉面孔。乔鲁诺坐在最靠近门口的长椅上,身穿鲜艳显眼的外套,双手插口袋听AIWA XP-V714型随身听。金色的卷发垂落到肩膀,年轻人皱着眉头拂开,然后抬起头,看到他。
“不用上课?”
“周五晚不用。”
福葛在乔鲁诺旁边坐下,注意不让沾水的头发靠近对方的衣服。乔鲁诺的耳机里放着杰夫·贝克的《另一个地方》。他摘下了一边,眼神专注地看着福葛。“你是这里的常客吗?”
“来这里三个月了。”
“每晚?”
“只有周五。”天知道福葛为何向这个陌生人诚实交代,“我不是学生,要兼顾工作日。”
“我在学校见过你。”
“你是新生?”
乔鲁诺点头。“今年入学。”
乔鲁诺不问他具体工作,也不问他为何不上学,这很好,福葛可以和他保持安全又不疏离的距离。他们聊天,讲到颇负盛名的西班牙斗牛士格拉内罗:十四岁前学小提琴,十七岁前学斗牛,二十岁死于马德里的斗牛场。他年轻,英俊,是最杰出的斗牛士之一,死时除了债务一无所有。西班牙人佩服他,用他的名字命名点心。
时间到了,绿灯亮起,第一批搏击手准备入场。福葛小心翼翼地和乔鲁诺开玩笑:“待会儿我有没有可能匹配上你?”大厅里有太多人,电子屏幕一对一对地报着号码,穿着红色高跟鞋的女人走来走去,乔鲁诺裸露的一边耳机换了音乐,还是杰夫·贝克。
“我不想打你第二次。”
福葛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头发上的水珠滑落到领子里,衣服贴着皮肤又湿又冷。“你接下来有没有别的安排?”他问乔鲁诺。金发年轻人收起了随身听,眼睛在灯光下辨不出颜色。“没。”浮光掠影之中福葛将雨伞拿近,他们对上了视线,乔鲁诺的手背被水滴湿,沾上薄荷叶的味道。
“我还没报名。”
乔鲁诺靠近了福葛的头发。
一进到酒店房间,他们就缠抱在一起,近似搏击,又不是搏击。福葛的手指插进乔鲁诺蓬松柔软的头发里,乔鲁诺将他整个人按在门板上,亲吻好比金属制品相互碰撞,舌头从下唇滑到喉结,放慢,画圈打转,温热渗入皮肤。福葛一阵颤栗,因发冷而变坚挺的乳头磨蹭到乔鲁诺的锁骨,肋骨下未完全康复的伤口被扯痛。上星期,上上星期,甚至上个月对手的杰作还留在他身上,像是丑陋的徽章。
三个月来他第一次因为疼痛发出声音,连牙齿都开始打颤。乔鲁诺注意到那些深色的疤痕,揽住他的腰,慢慢将他抱到床边。“我很抱歉。”他听到乔鲁诺在道歉,冰凉的手指抚过他脖颈的新伤,犹疑了一小会儿,摘下他左右两边的耳饰。福葛伸手关掉了灯,黑暗将他们包裹。你不要看我,福葛用着冷淡的声音隔开乔鲁诺对他伤口的爱抚,解开自己的衬衣、裤子和乔鲁诺的发辫,然后凑过去索要深吻。
他们仿似在深水中浮沉,呼吸和动作都放慢。福葛翻过身,乔鲁诺将枕头垫在他小腹下,摸索着做润滑和扩张。在乔鲁诺看不见的地方,福葛还有更多隐蔽的伤口:前胸、小臂和小腿。他不在乎,心有准备,再也不怕失控喊痛,反正他已经在搏击场上赢了一场又一场。打不过他的人怕他,打得过的人没他坚持得久。乔鲁诺试探着进入他,一瞬间被填充的感觉莫名让他产生哭喊的冲动。
他进一步将脸埋在被子里,乔鲁诺扶着他窄小的臀部推进,蹭弄,擦过他的敏感处,来来回回。他一边吞纳,一边痛并舒服着呻吟,吐出许多破碎而不着边际的词,每个失眠夜晚看到的句子都在他脑内爆炸,像烟花一轮高过一轮。甜腻的情话、黑色幽默和古典韵脚交错,一刀刀肢解得支离破碎,下一秒又像弗兰肯斯坦重新拼合。乔鲁诺攀到他上方,在他耳边问他能不能将腿再分开些,他失神地照做了,然后乔鲁诺含着他的耳垂,两个人都开始意识恍惚,直至乔鲁诺突然握住福葛的腰,酥麻的电流经过身体,福葛才发觉自己下身的床单湿湿黏黏一大片,抓过乔鲁诺的双手移到自己肋骨处。他不怕痛了,只想要个拥抱。
乔鲁诺将头埋在福葛的颈窝,仍然在甬道里缓慢抽动,更多的精液被带出来。过了好一会儿,乔鲁诺不再动了,从背后紧紧地抱住福葛,全身的重量都压上来。福葛的手指搅弄他的头发,试图复原刚见到他时的发卷。
“西班牙斗牛还有一种形式,叫广场斗牛。
“这个形式要比正式斗牛野蛮得多,人类没限制,公牛也没限制。一大群人为了体验刺激,拿着匕首、屠刀和石块冲到公牛面前,自以为能像正式的斗牛士一样威风。但业余总归是业余,公牛也懂得成长。巴伦西亚省广场曾经有一头公牛,五年时间捅死大人小孩十六人,眼中撞伤六十多人,身价被抬到很高。”
福葛陈叙他在高潮时想到的东西,乔鲁诺的呼吸像侧刀抵在他的脖颈,他感到痒,冰凉,奇妙又满足。
“后来呢?”
“被一个小伙子轻巧地杀死了。他跟了它两年,跑遍各地。”
久违的一次在外过夜,福葛难得没有辗转反侧。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或者是不是真的睡着,关于黑夜的记忆中断了。当他再次醒过来时,枕头旁边已经没有人,裸露的皮肤上没有新添的性爱痕迹。
他裹紧被子,在里面完成所以穿衣动作。陌生而不讨厌的味道像是环绕周身结的茧,他将它撑破,伸手去摸自己的手机。AIWA XP-V714型随身听掉到他大腿上,他才发觉自己的耳朵里原来一直塞着耳机。按下随身听的播放键,杰夫·贝克的《因为我们以爱侣的身份结束》流进了他耳朵。
他迟疑了几秒,听完了全曲,沉默地按下暂停。嘴唇、耳朵和喉结都残留着乔鲁诺亲吻时的触感,他拉开窗帘让阳光照进来,每一处伤口都快要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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