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小辈
-----正文-----
开始了。
灯光从头顶浇下来,像是一盆惨白的水。潘纳科达·福葛和他的对手同处在一个房间里,面对面僵持不下。今晚他们都是业余的搏击手,从这一秒到天明,不分出胜负不走出房间。
福葛喜欢脑力多于蛮干,他打量他的对手,对方看起来和他一样——金发,面容姣好,衣着有些浮夸,每个周末搏击俱乐部都会来一大票像这样的大学生。他们年轻,不知所谓,以好奇的名义走进来,头破血流地被抬出门外。福葛曾经也是他们中的一员,最近的运气稍好一些,没有匹配上大块头,而对面的菜鸟没那么走运,对上身为老手的他。
在对方还在琢磨着如何进入状态时,福葛的拳头已经狠狠地砸到下巴上。金发年轻人踉跄几步,嘴唇一张一合,似乎想说些什么。不要寒暄,不要客套话。福葛有些烦躁,接连向年轻人的肚子送勾拳。反应过来的年轻人很快便用头撞他,抓着他的肩膀,两人一同摔在地上,像是滚筒洗衣机里的脏衣服一般扭在一起。年轻人撕咬他的皮肤,满牙齿都是他的血,他翻身占上风,跨坐在年轻人结实的大腿上,扯着对方的头发往地板上撞,一下,两下,三下。
年轻人扼着他的手腕,用力将他拉回地板,他们的鼻子和牙齿都磕碰到一起,血腥味在口腔里扩散。福葛感到痛觉在身体里缓慢地流动,收紧瞳孔直视年轻人的眼睛,年轻人也正直视着他。
恍惚间,他想起一句话:“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潘纳科达·福葛有时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条鱼,在砧板上鼓着腮帮。侧刀随时落下,切断他的脖颈,接着刀锋一转,从开膛破肚到勾出内脏,一气呵成。失眠症折磨他整整三个月,每天早上他从床上醒来,刷牙洗脸,通过镜子检查身上的伤口。新伤覆盖旧疤,有时他会嫌结痂长得难看,龇着牙动手撕开——次数多了也不怕痛了,这该死的疤痕体质,他想。
白天他是普通的实验员,在公寓附近的名牌大学深造。五年前他打了一个教授,差点没能完成学业,毕业后因年纪原因不得不留校。他对科研没有太大兴趣,但对进入社会工作更没兴趣,戴平光镜穿戴白大褂也许真的更适合他。今年他被调配到另一间实验室,里面全是问题儿童,一个比他凶恶暴躁爱骂人(福葛不骂人,他直接动手),一个做事爽快高效——福葛第一眼看到他简直如沐春风——但口无禁忌。在加丘面无表情地跟他说周末愉快时,梅洛尼坐在桌子上,勾着他的脖子说:“我以为你是个老实人,没想到你也玩这么大。”
如果不是即将要用到的资料被某人的屁股压到,福葛也懒得将梅洛尼拨开,他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及肩的头发遮住他脖子上的咬痕,衣领里有刮伤,衬衣下摆盖着大大小小的淤青。这一架打得不算太狠,对方可能手下留情,也有可能是菜鸟初战。管它怎么样,福葛当时没有手软,事后收尾的人应该会帮他叫救护车。搏击俱乐部多的是这种情况,见怪不怪。
如果你想,我也可以介绍你去。福葛动了动嘴唇,没有把话说出来。梅洛尼喜欢性爱多于挥拳头宣泄,何况他也没有失眠症,只要工作完成,他随时随地都可以睡着。福葛羡慕他这一点。梅洛尼问他到底喜欢男人还是女人,他说他都不感兴趣。
“无性恋(Asexuality)?”
“可能。”
梅洛尼一副懂了的表情。“你周三晚上有空吗?我带你去个地方。”
“我有约。”
福葛没有故意推脱。
他确实有约,每个周三晚上出来都会和酒吧玩乐队的米斯达喝酒。他的酒瘾不算大,多数时间在听米斯达抱怨鸡毛蒜皮的小事。自从米斯达中途退学玩吉他,纳兰迦和阿帕基不知所踪,福葛被调离原来的实验室,曾经的互助小组只剩下两个人。他们保持原来的习惯碰面,在没有组长主持的情况下交换近况。米斯达的迷信不见好,福葛的失眠症比以前还要重,但听对方鬼扯好过一个人闷头生活。
酒吧像往常一样嘈杂,失真吉他、伊奇·波普的嚎叫和男男女女的笑声搅成一团。福葛从浆糊里捞出米斯达连续三天的早中晚饭、米斯达这个月看上的女孩、和米斯达的新笑话,抖一抖,摊开,抚平,字字句句都有了颜色。白色的圈在空气中散开,福葛抖落烟灰,米斯达用手肘撞他,视线转向吧台。
“你觉得那个女孩怎么样?”
福葛随口答:“好看。”
“有兴趣吗?”
“没我好看。”
“啧,”米斯达又往另一个方向指,“这个呢?”
“比上一个好看。”
“这个女孩能要到这里一半男人的电话,我能要到她的。”
“我有你的电话,还能随时叫你出来吃饭。”
“我也有你的电话,也能随时叫你出来吃饭,炮友和损友不一样。”
“我能要到这间酒吧所有人的号码,男的女的都可以。”
“上次你和人聊得好好的,一被摸大腿,就反手将椅子砸在别人头上。”
“主动和被动不一样。”福葛站起来,将烟头摁在玻璃烟灰缸,“我现在就去挑最漂亮的下手。”
灯光旋转,交错,空间被切割成好几个几何块。福葛一头扎进万花筒中的世界,变幻的色彩迷住了他的眼睛。他感到头晕,感到目眩,醉意碾过他的大脑,就连吧台上熟悉的肥胖调酒师都变成双胞胎。
“您要点什么?”
双重声音灌入他的耳朵。
“‘死在午后(Death in the Afternoon)’。”
他感受到旁边的视线。
“两杯。”
金发年轻人转过头来,直视他的眼睛:“你好,我叫乔鲁诺·乔巴拿。”
“原来是你。”
明晃晃的聚光灯从他们身上扫过,乔鲁诺的手指在桌上绕了一圈,接过其中一杯‘死在午后’。福葛也拿起剩下那杯,高脚杯里倒映着他们平静的脸。话题无非是从海明威与斗牛开始。海明威一生看过三百多场斗牛,目睹几千头牛的死亡,将牛角捅伤斗牛士的场景描绘得栩栩如生。斗牛是人和牛的斗争,终以斗牛士刺死公牛为目的——“这和那晚有点像。”乔鲁诺点点头,他知道福葛讲的是搏击俱乐部——一头公牛一生可能只上一次斗牛场,而斗牛士从见习开始磨炼技艺,到死为止都在表演。“这不是公平的运动,是悲剧。精彩与否全靠一方死得够不够轰烈。”
福葛又说,很多人只会去搏击俱乐部一次。那里不是公开赛,房间里没有摄像头,参战无禁忌。有人死在里面,警察没有出动,最后不了了之。“你倒是恢复得很快。”福葛旋转高脚杯,另一个角度下的‘死在午后’伴着薄荷叶,乔鲁诺的脸和手臂都没有伤口,嘴唇和他一样没有血色。
“是你手下留情。”
我没有,我用尽了全力,福葛在心里想。酒精开始侵袭他的意识,甚至让他幻听到多米诺骨牌簌簌倒下的声音。乔鲁诺在他耳边说话,语气轻柔。在斗牛场下,哪一对会因对方被毁灭?是佩德罗和勃莱特,还是埃斯卡米里奥和卡门?内容是什么都不重要,乔鲁诺握住了他的手,将他一把拉入舞池。
他们可能在跳贴臀舞,可能在跳扭扭舞,就像《低俗小说》里的文森特和米娅那样,专注地做一件傻得不能再傻的事情。从前他对那部白痴电影很有意见,偏偏米斯达和纳兰迦都喜欢看。阿帕基什么都不管,喜欢的时候会一起享受,不喜欢就戴上耳机,按着他说你不要吵。他记得米斯达专注于偷吃他蛋糕上的草莓,他和纳兰迦总为小事打架,然后在米斯达将饮料倒在纳兰迦裤子上时一个鼻孔出气。还有谁?很重要的那谁?他一时想不起来了,头撞在乔鲁诺的胸膛上,红披风扬起;乔鲁诺的呼吸在收紧,短标枪插入;他们头碰到一起,接吻,姆莱塔上下抖动。
这是杀死公牛的三样东西。
太阳照常升起。
宿醉过后,福葛看到手机里有两条消息,全都来自米斯达,一条是“你真会选,我服”,最新一条是“还活着吗”。福葛快速回复米斯达一个数字,然后扔下手机,趿着拖鞋去卫生间吐个七荤八素,回来后果然看到手机屏幕在闪烁。
“哇啊啊啊!”
福葛把手机拿到离耳朵三十厘米的地方,说:“你在杀猪,还是在排练?”
“我想起你喝醉是不上脸的类型。”
“没过量,死不了。”
米斯达在电话那边松了口气,嘀咕几句“就剩你一个了,别吓我”之类的鬼话,然后开始饶有兴味地问:“拿到号码了吗?”
“没有。”
“睡了吗?”
“也没有。”福葛揉了揉太阳穴,回想了下昨晚,“我应该是一个人回来的。”
“那你输给我了。”
就不该跟你赌这个,福葛想。“以前总是你赢。”
“哪有,明明是——”电话里传来沙沙声,米斯达可能在摇手机,“你们个个都这样,嘴上对打赌不屑一顾,心里却想着老子才是最受欢迎的那个。就数纳兰迦和你最过分,自己不感兴趣,次次迫害我,一个老出馊主意,一个专看人笑话。”
“是你影响我们的形象。”
“纳兰迦惹事最多,阿帕基打人。”
“错。”福葛立即反驳,“阿帕基只会骂人,动手的那个是我,但我尊老爱幼,扶老奶奶过马路,帮你和纳兰迦写作业,盈亏相抵。”
“我和纳兰迦都比你大。”
“但我入学比你们都早。米斯达,我跟你扯这个我是白痴。”
“你是。”米斯达追着说,“小少爷你不是懒得骂人才打人,你是脏话太少,连老子都吵不过。”
“我没问题,你找死。”
“你这么嚣张,失眠症好了吗?”
“没有。”福葛说,“不过我找到了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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