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祥,你觉得你今天为什么坐在这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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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后余生的甜蜜可以生得很快,也可以散得很快。
李云祥并不意外自己甫一张开眼,就被敖丙用力推开。而且只是这小小动作,就几乎耗尽了敖丙全部气力,他伏地颤抖,张口艰难呼吸,让水气阴冷的空气充盈肺部,却仍难以缓解他的异状与恐惧,虚弱挣扎之间,敖丙甚至逐渐难以维持人形。
“敖丙……敖丙!”
李云祥关切他,却不敢靠近他,因为他知道敖丙恐惧的来由。三昧真火在封神榜中吞天噬地与之抗衡,为逼尽神力,敖丙不惜一头扎入火去,直接煅烧自身灵魂!
这是豪赌。灵魂一旦毁伤,封神榜便再不可能大成,然而它已然神力有限,便也要赌敖丙惜命哪吒不忍……它只赌到敖丙痛苦至极一声长啸,便输了个彻彻底底,灰飞烟灭。
但现在远不是庆祝胜利的时候。
李云祥看见敖丙如此虚弱情态,再顾不得其他,只一气冲上前去揽腰抱起敖丙直奔东海海底。敖丙已然化作半龙之形,长尾拖曳入水中,竟如单薄海草般无力飘摇。
敖丙全然失去了意识。李云祥触摸他鼻息,心头胀满恐惶。他为不敢再伤及敖丙,摒弃真火凡胎入水,此时亦觉得海水冰冷刺骨,此刻也觉得即将压制不住求生本能。
真火又将灼燃。
李云祥不敢赌,他万般无奈松手随敖丙坠落下沉,见敖丙没有任何苏醒之势,心中焦灼更胜,待稍有缓和,又熄了护体真火攀附龙身,双手被坚硬快利的龙鳞割出鲜血,海水包裹伤口,疼痛钻心,李云祥却混不在意。实在这点疼痛,远不及敖丙所经受的亿万分之一。
深海之下有一道瀑布。下沉越深,水流越急。李云祥艰难将敖丙重新拥入怀中,贴在耳际低声唤三太子名姓,只听到一声微弱应承,便心中狂喜!不想此时水流忽而猛撞,叫李云祥险些就被冲往他处去,纵然他拼死握住敖丙一只手,肉体凡胎却要脱力。
几乎就在这般徒劳挣扎时候,下方竟有巨贝张开贝壳,将海水往自身引去,李云祥还未生出什么念头,就觉眼前略过一阵五光十色清辉,身周水流和缓,与敖丙一道落到那柔软蚌肉上头去。
恍惚间,李云祥这般听见……
“我可真是劳碌苦命,倾心尽力以为能早日退休养老,谁想到就带出这么个没用徒弟,还要我来收拾烂摊子。”
东海市十月份的秋老虎厉害,每年这些时候,纵是德兴水业都会多少放宽用水限额。不过这同李云祥好像已经没多大关系。李家自从两个儿子成年,日子显见地奔着宽舒去,不见如今就算市里停水,李家人吃饭还能往桌上端一盆汤。
不提百姓如何消暑,有钱人有有钱人的娱乐。东海缺少淡水,海水海场却用之不竭。李云祥应美人师父耳提面命,一早便架着墨镜趿拉着拖鞋骑车到海滨来。这一带砂质细腻干净,多数叫城里的巨贾富豪们圈去做了私家浴场,德家自是首当其冲,划走了最好最大的一片地。
李云祥亮了黑卡走去沙滩,美人正好晒太阳,转头看见徒弟过来,先抬起墨镜上下打量,
“这身不错,适合出来玩,显身材,还蛮养眼的。”
他看李云祥被晒得冒烟,一抬手就叫了两桶冰水来,李云祥觉得奢侈,脸板得老长。美人一看就知道他心里在背“朱门酒肉臭”,哂笑一声,拎起一桶当头就给他浇下去,恨恨教训道:
“你这张脸板给谁看?觉得自己委屈勉强?也不想想别人,都是出来混饭,哪个好命能跟你一样,想看不顺眼就不顺眼,想不笑就不笑?”
李云祥只觉得莫名其妙,不过冰水淋也淋了,覆水难收,再擦未免惺惺作态。他索性也坐下,把这位师父点名要他带的东西一样一样都拿出来,顺带发问,
“我是一直搞不懂,”他憋了许多天,到现在才问出口,也着实不容易,“照理说,你相貌好,记性绝佳,做人玲珑做事利落,平常看你也没少帮三公子决断生意,很有人望。你浑身的本事,为什么要把饭票呢?”
“呵呵,这多简单,我不想努力了呀。”美人笑一声,接过李云祥插好吸管的汽水,解渴润喉,“我天生懒人,不想努力。哪怕我什么都做得出挑,那又怎么样?我不喜欢。有能耐就必须拿出来吗?我要汽水,我自己有手有脚又有钱就该自己去买?我能使唤你李云祥,那我为什么要自己去?我不去就对不起自己手脚吗?好像劳动它们自己去了才更委屈吧?”
李云祥语塞,还是不解,
“有多少能力做多少事,难道不是更心安理得吗?”
“为什么要这样才能心安理得?”美人反问,“我做了,既不开心也没必要,那就全成了给别人做。那既然我费一丁点点心思讨到三公子开心,三公子就能叫我懒在这里,我又为什么要去为别人费更多心思?”
李云祥觉得跟他说不通,又有点来气,偏还不好发作,只能也插一瓶汽水开始看海咬吸管。美人看他只觉得愣,又噗嗤笑出声来,
“李云祥,你觉得你今天为什么坐在这里啊?”
“不是你让我来的吗?我现在在你手底下讨生活,让我往东,我能往西吗?”
“嗯,我让你来,你其实可以不来。我又不能拿你怎么样。让你来这里的讲到底也不是我,也不是三公子,而是你自己呀。”
“啧……”
“你呢想睡三公子,三公子也不介意给人睡。可是三公子凭什么要给你睡呀?你是能穿得了裙子吗?还是带你出去有排面呀?”
李云祥被问得一愣。
他心中有所感觉,自从那天三公子问过他“卖不卖”之后,就有什么难以言喻的连接吸引着他……也吸引着三公子。他可以斩钉截铁地说三公子以后必定会同自己走到一起,再难分开。可这又是什么缘由,他却说不上来。
“李云祥,”美人一瓶汽水喝完,直接坐起来,拿了另一桶冰水往李云祥头上一点点浇,“你爸小时候有没有把你抱腿上,给你讲过哪吒闹海的故事?”
“讲过。怎么,跟这个有关系?”
“三千年以前,东海里头什么都不缺。龙王是东海正统,他儿子是受封的布雨正神。陈塘关是殷商的地方,归李靖管。按说可以各过各的毫不相干。可龙王三太子施云布雨从无懈怠差错,那时候陈塘关风调雨顺,你觉得人家为了什么?”
李云祥皱眉,这故事与他听的版本不对,便不好说。美人也不指望他搭话,只往下讲,
“因为三太子是龙,他能施云布雨,能管风调雨顺,所以他领了正职,也不管那么些年陈塘关连座龙王庙都没有。可最后结果怎么样?李哪吒揣着混天绫跑去东海洗澡,搅得海里不能安生,东海子民冒头就给他杀掉。他是龙王三太子,要为他父王分忧,所以他上去查看,又被李哪吒殴打羞辱。又因为他长了条漂亮龙筋,所以李哪吒要它做腰带,直接活剥了。
三太子活着的时候,陈塘关风调雨顺,那么多年东海也没计较稀罕过陈塘关有没有给祭品香火。三太子遭李总兵三子残杀才招来的龙王水淹陈塘,李哪吒死不认罪,还闹了一出割肉还父剔骨还母,陈塘关没被淹个彻底,那还是龙王看在他也算死了的份上,
可你还记得后头陈塘关百姓为东海龙族做过什么吗?”
李云祥怔住……想是身上淋着冰水太冻,秋暑逼人的天,他居然觉得指尖冰凉 。
他记得。
老李给他讲的虽然是英雄故事,可他莫名记得李哪吒是怎么残杀的那条龙。搅动海水打杀夜叉血衅龙族……李哪吒不是什么好人!是他招来灭顶之灾!可百姓居然祭拜供奉他李哪吒!
没有人记住过龙族的好,没有人记挂那条无辜惨死的龙。
“德老板讲过一句话:想叫民众有秩序,就不能让他们过的太舒服。人呢畏威而不畏德。你同人家差不多,啊那做点事情叫做帮忙。你比人家有本事有能耐,他就觉得你给他什么都是理所应当。我浑身本事,都撒出去了,那就什么事情都要找到我做。活了这么些年,除了三公子真心懂得我懒,别人谁还管我勤快了是不是难受呢?”
乍一听是东拉西扯,却使得李云祥醍醐灌顶,心生了悟,
那时候,敖丙漫心渴望醉生梦死一卸重负,却又不敢对任何人软下那绷不紧也难撑住、随时仿佛下一刻就要崩溃散裂的假脊梁。
“醒啦?”
李云祥睁开眼,第一时间确认了敖丙还在身旁,虽气息细弱却长而稳,下半身龙尾也幻回人形,双腿修长。他再一转身,对上美人手执烟杆喷吐气息,此为蜃气,可致人幻觉,亦可带来甜美安眠。
美人又吐一口蜃气,望着李云祥,
“你是打算先去要水,还是留在这里陪他?”
“让他睡个好觉。”李云祥俯身在敖丙唇上落下一吻,请蜃妖打开蜃壳,“我去速战速决,保证他醒的时候,我仍旧在身边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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