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的总会相遇,毕竟是命中注定。
-----正文-----
1.
八木俊典从民政局里走出来,天气有些阴冷,侧腹和膝盖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他弯下腰将左手附在腹部,右手则熟练地开始揉腿部。身旁的女性留着漂亮的黑色长发,脸上已经有可见的皱纹,但仍然不妨碍她本身是一位美女的事实。
女人从随身携带的皮包里掏出几包还有些淡淡香水的贴身暖片,并不生疏地递给一脸狼狈的八木俊典:“照顾好自己。”她的声音冷静又柔和,虽然从她的语气中能听出一丝丝亲近的意思,但这些温柔转瞬即逝。看着八木俊典接过暖片转身便朝着不远处的黑色轿车走去,丝毫不留半分迟疑。
对她十数年提心吊胆的生活,对她曾经如此深爱着八木俊典的这个事实并不迟疑的全部丢进生命的角落里。
站在原地的八木俊典拿着暖片,注视着曾经睡在身边小半辈子的女性走进另一个男性的怀中,他并没有任何嫉妒或是生气的表现。方才在民政局签下字的瞬间,快要年过半百的中年人突发的感到疲劳,潮水似的将站在柜台前的他猛烈淹没。
作为刑警的八木俊典曾有过多次晋升的机会,曾经作为妻子的女性也规劝过他,毕竟随时年岁的逐渐变大,她想要的不再是对于刑警丈夫的憧憬,而更多的是稳定的生活和正常的家庭。
八木俊典将那些暖片揣进大衣的口袋里,目送黑色轿车的远去,将衣领升高,努力的想在冬季的寒冷里找回一点温暖。
半生警察生涯,从民警到刑警,再从刑警到探长,八木俊典抓住的坏人罪犯数不胜数,但仍然无法抓住自己深爱半辈子的女性的心,他对不起她的地方太多,而最终导致这样的结局——是早该预测到的未来。
2.
八木俊典并没有回去暂居的公寓,他和前妻的财产分配是早就谈好的相关事宜。怀着对女性的愧疚,八木俊典做出了让朋友和同事都无法理解的举动——净身出户。
他没给自己留半套房产,甚至多年积攒下来的工资存款也几乎全都给了前妻。
现在已经是冬季的傍晚,天黑的极快,刚才出来的时候还带着夕阳的天空已经被墨蓝色晕染了半边,本就寒冷的空气更是有种雪上加霜的悲怆。
好巧不巧,八木俊典正冻得快昏倒在路旁的时候,街边一家亮着暖黄色小灯的居酒屋引起了他的注意。平时办案几乎没有空隙能够和亲朋好友来这种地方坐坐,反倒是现在这最落魄的时候被这家小店吸引了注意。
他没能拒绝心底对于啤酒的渴望,疲劳的中年人最需要的就是鸡肉串和一杯生啤。八木俊典于是停下向前走的脚步,倒退两码,拉开那扇背后亮着暖灯的木门。
“欢迎!”
年轻有力的声音从垂着帘子的柜台后面响起,八木俊典搓了搓脸,室内充足的暖气让他知道自己的脸不知什么时候被冻得僵硬,活像是一张并不贴合骨骼的人皮面具。
“一位。”
八木俊典走到小店最里侧的位置坐了下来,他并不太想引起注意,毕竟满脸衰像的中年人实在是有些难以接近,给别人造成不必要的误会就糟糕了。
他拿起菜单,看了看上面的菜名,突然想起来自己并没有怎么来过居酒屋,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点菜。
“冬日推荐,辛辣鸡肉串加上烤洋葱,再来一瓶温热的清酒。”
正当八木俊典对着菜单苦恼着,头顶突然传来一个如同救命良方的声音。他越过菜单的顶端,站在菜单和柜台后面的是一个头发有些乱,但有些一双精神奕奕的眼睛的年轻人。
“那就照您说的。”八木俊典并不挑嘴,正巧自己也不知道要怎么吃,有这样的热情推荐,拿来尝尝也并不是坏事。
“好的哦!辛辣鸡肉串配烤洋葱一份!一瓶八分热清酒!”
年轻人的声音逐渐远去,八木俊典随手拿起旁边的热茶壶和杯子,给自己蓄满一杯还冒着热气的绿茶。
这个点的居酒屋人不算多,但也并不少,恰好每一桌都基本坐了人,有的是情侣对坐,有的是几个中年男人坐在一起讨论公司和家庭,还有的就只有八木俊典这样的独自坐在某个角落里自斟自饮的独行客。
刑警的职业病迫使八木俊典用余光确认了每一桌客人,但他今天实在是没有精力看的再仔细一些,热茶灌进身体的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骨头都被这舒服的温度泡酥了。
不多一会儿,刚才那个头发有些乱的年轻人就将八木俊典点好的清酒和鸡肉串端了上来十分熟练地放在他的面前。
“谢谢你…绿谷。”
刑警优秀的观察力让八木俊典一眼就看到了年轻人别在腰上的工作牌,而面前这个被叫了名字的年轻男性也似乎并不惊讶于眼前的陌生人说出他的名字。
“您是刑警吧?”
“!?”
“不要紧张!我只是看到了您露出来的警徽而已,而且您的坐姿和观察力特别像几位经常来我们店喝酒的刑警。”
绿谷…绿谷出久(工作牌上的全名)有些慌张地看着露出警惕表情的八木俊典,他挠了挠那头乱蓬蓬的头发,亮晶晶的圆眼睛里猛然迸发出让人无法忽视的光芒。
“我有在考警校,也许有一天我会成为你的后辈哦!”年轻人手脚麻利地收拾着八木俊典旁边那桌已经空掉的盘子和杯子,偶尔颇有些傻兮兮地冲着八木俊典露出个带着汗味儿的笑容。
小屁孩儿,八木俊典心里偷笑。他看着被店长教训不可以和客人聊天的绿谷出久,恍然响起曾经的自己也是这样对成为警察充满着憧憬和无尽的希望。
而现在,他能想起来的只有令人作呕和恐惧的人性。
八木俊典放下已经被喝空的酒杯,突然看见自己面前放着一颗包装略简陋的牛奶糖。
包装纸上画着几个明显是手工添加的小花,看起来甚至有些歪歪扭扭。八木俊典想将绿谷出久叫来,想要问他是不是刚才那桌客人遗留的物品。
“我会抓住那些杀死我父亲的坏人,总有一天。”
捏着那颗奶糖,八木俊典脑海中猛烈地响起一个带着哭声的男孩子的声音——
3.
十年前的八木俊典刚刚晋升为刑警,他的侧腹和膝盖还没有受伤,不过三十岁的年轻人认识了和他年岁相差不多的绿谷十方。
绿谷十方有着一头乱糟糟的卷发,一双圆圆的眼睛里随时都充满着年轻人独有的锐利光芒。可唯独就是这样的一个刑警,却又活脱脱是个不折不扣的娃控,没事有事总要把那支都磨得褪了色的钱夹拿出来给八木俊典显摆自己的妻子和儿子。
“我结婚早嘛,家里人催得紧,没想到老婆她特别能理解我,还给我生了个特别可爱的儿子。哦对了,他叫绿谷——”
八木俊典有些想不起来绿谷十方孩子的名字,他想要努力的记起被埋在深处的那个名字却又被无尽的碎片尽数遮盖。
“绿谷…绿谷……”
八木俊典的洞察力加上绿谷十方的分析力,任何疑难案件都无法难倒他们。在很短的时间里他们迅速成为警局的支柱和王牌,日本很多有名的凶案血案他们几乎参与。
然而就在这对搭档风头正盛的时候,那些滋生在阴影里的邪念正在不知不觉中演变成令人恐惧的妒忌。
在一次极其普通的调查中,八木俊典和绿谷十方遭人暗算,绿谷十方当场死亡,八木俊典虽经医治保住一条命,但同时也给他的身体留下了极为严重的后遗症。
“小久…小久………我的…小久…”
八木俊典闭上眼睛,满身是血的绿谷十方捏着同样被血浸泡的钱夹向他怀里塞着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绿谷十方被警方以最高待遇下葬,而葬礼的当天,八木俊典第一次见到那个只在搭档钱夹照片里见过的男孩儿。
小小的,瘦瘦的,还有些婴儿肥的脸上缀满泪痕,一双像极他父亲的圆眼里充满令八木俊典无法移开视线的光芒。
“小久…对了,他叫绿谷——绿谷出久…”
葬礼结束后,那个瘦弱的男孩儿走到坐在轮椅上的八木俊典面前,攥成一个拳头的手掌里是一颗被握的有些变形的牛奶糖。
“我会抓住那些杀死我父亲的坏人,总有一天。”
祖母绿色的瞳孔中蕴含着深不见底的愤怒和仇恨,它们像火焰一样灼烧着八木俊典这个成年人的内心,直至今日。
4.
“欢迎!”
八木俊典又一次来到这家亮着暖灯的居酒屋,然而这次欢迎他的已经不再是绿谷出久,而是另一位陌生的服务生。
“绿谷出…绿谷呢?”八木俊典拿着菜单不经意地问着这位服务生,而对方则是回答他并不知道绿谷出久的去处,只是知道前几天他辞了工以后就再也没有来过。
八木俊典有些失落,他想起那些陈年旧事后再来这家居酒屋已经是一个月后的事情了。这个月他忙的团团转,由于身体的缘故被调往一个镇子做警察署长,而今天是他最后一天留在这里的时候。
本想和旧人告别,没想到上一次见面就已经是最终。
“辛辣鸡肉串配烤洋葱,八分热清酒一份!”
八木俊典慢慢地喝着口中温润的液体,脑海中浮现的却是绿谷十方和绿谷出久那双同样明亮的双眼——他苦笑,下意识地摸了摸侧腹,隔着衣服感受到那处狰狞伤疤的存在,它就像一个随时提醒八木俊典曾经发生过的事情的闹钟。
但他仍然没能比得过时间,让这份本不能遗忘的记忆逐渐消磨在灵魂的角落。
5.
小镇的日子要比大都市里清闲得多,最严重的事情就是哪家孩子又偷了鸡摸了狗,再不过也就是谁家的自行车不见了。
八木俊典的身体也在逐渐地恶化,原本还能硬撑着熬过伤口带给他的疼痛,这几年开始越发的难熬起来,大把的止疼药流水般的倒进嘴里,明明才刚五十岁的人,看起来像是快要六十的老人。
那头少见的金发也开始往灰白的颜色过渡,蔚蓝色的眼睛也不再向从前那样锐利而机警——他被安逸同化,又不甘于这样的安逸——与此同时,这个从未发生过严重案件的小镇的平静也因为一个高中女生的离奇自杀而被打破。
案件第二天,八木俊典便见到了在文件上读过大概资料,从东京调来协助调查的优秀刑警。
来人一头剪短但仍有些乱的卷发,一双大而圆的眼睛目光炯炯地看着坐在署长位置的八木俊典。
“绿谷出久,向您报道。”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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