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道长,吃点东西吧。找人的紧要关头,不是辟谷的时候。”晚饭时节,蓝家医修蓝康对晓星尘说道。蓝曦臣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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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道长,吃点东西吧。找人的紧要关头,不是辟谷的时候。”晚饭时节,蓝家医修蓝康对晓星尘说道。蓝曦臣尽最大限度帮助着他,硬是陪他找了两天,实在抵不过宗族事务缠身,只能回去。走时,他给晓星尘留下两名医术高超的蓝家医修,帮着找人,找到了,再尽快医治。
晓星尘从怔愣中回神,直了直颓唐着的腰身,道谢后接过碗。但他咽不下去,一咽就想呕。强自吃了两口,就又放下。
他起身,握上霜华,往外走去。心神不宁间,一不小心,就被义庄那高门槛绊了一下。
“晓道长!”
晓星尘入俗世不久,未经世事,有罕有的纯粹干净,令人疼爱,更兼目盲后,可敬可叹可悲,人人见之生怜。现在亲人走失,晓星尘越是强装镇定,越有股摇摇欲坠之感,更使人怜惜,恐怕这玉做的人物碎了。于是,晓星尘一绊,二位医修齐齐冲上前扶他。
“无妨,无妨,我自己不小心,”晓星尘道,“您二位这几日多有操劳,辛苦了,今夜就先在寒舍委屈一晚,好好休息吧。”
他安顿好客人,独自出门。几日找下来,他动作虽没放弃,心却越来越沉。早春,乍暖还寒,暖后的清冷,比冬日直白不留情的严苛,更多了多情后又抽离的无情,平添一段悱恻。
皎月当空,清辉洒下,照得玉人通体都是冰凉的。
晓星尘走在街上,没有目的地。到了一处,辨了辨方向,他认出那是他第一次带阿阳夜猎的地方,一个全是走尸的村庄。
“阿阳。”他喃喃轻唤,并无人应答。
他又往前走着,不知道自己走到哪里,但脑海里,全是他同少年一起出门的点滴。边走,一个少年边现出身形,在他身旁蹦蹦跳跳,活泼异常。围着他一会儿跳到左,一会儿跳到右,前前后后,跟只粘人的小兔子一样,叫自己“道长道长”。
“道长,来得正好,帮我擦城门啊!”
“道长,你去哪儿啊不带我?”
“道长,你怎么这么爱笑?”
“道长,过来我给你换绷带了。”
“道长,你脸圆了,胖多了,你看,我把你养得多好,你还不谢谢我。”
“道长,你眼睛还疼吗,害你没了眼睛的人,可真该死。”
“道长,今天的糖呢?”
“道长,我天天给你抱剑,偶尔多奖励一颗吗。不许给那小瞎子,不然就不叫奖励了!”
“道长,我就是在学你,因为你好玩呗。”
“道长,晨间白雾,其实很像你。”
“道长,你姓晓,我跟你姓好了,从前那名儿不好听,以后,我就叫晓太阳了。”
“道长,你不用会跟别人相处,你跟我相处就够了。”
……
“道长,你别……别飞太快,路上注意点啊。”
晓星尘捂着心口,靠在树上,又一次血泪不止。
“阿阳……”他低低细语,却是肝胆俱催。可岑寂到窒息的山谷间,应和他的只有他自己的回声。
晓星尘真的开始恨了,恨命运二字不知为何紧抓他不放,如此作弄于他。他都已经整整三年偏安一隅,尘世间一切繁华与喧嚣与他无关。他什么都不要了,眼睛,名声,师门,梦想,他什么都不要了,与世无争。漆黑无望的前路中,他只要这一点光,他就要这一点光!为什么,还偏偏要收走。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是不是他生下来就是有罪的,活该到人世受折磨。
但他更怨自己,怨自己愚蠢、莽撞、害苦了无辜的少年。
他才反应过来,那晚阿阳躺进他的棺材里,对他说的都是实话。阿阳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怪他害了自己。原是想杀了他让他偿命,而自己就是蠢到什么都听不出来。
他怨自己无能,在南疆,中了瘴气,还要阿阳保护。如果时光可以回溯,他不求回到自己风光完好的年纪,只求回到半月前,阿阳说去南疆的那一天。
什么都不要,只要少年回来。
几天找下来,晓星尘不得不承认,少年走了。果然就像猫一样。死前,会离开养了它很久的家人,找一个偏僻的地方,自己等待生命了结。阿阳最终没舍得像那晚说得那样,让他跟着一起死,做一对孤村怨鬼;而是选择离开他,不让他看见自己的死状,怕他伤心。
可晓星尘怨完天,怨完自己,甚至都开始怨阿阳了。本来就是他的错,阿阳还不如直接杀了他。杀了他,都比让他这样没着没落地失去着,好多了。
风一吹,脸上被蛰得生疼。晓星尘抹了把脸,他在流泪,可摸到的却依旧是满手的血。
他刚才在想什么,如果阿阳要来杀他,他竟然真的心甘情愿和少年一起死。为什么……为什么他变成了这个样子。
喜怒悲欢,祸福生死,只由阿阳一人做主。
他还有什么不敢承认的呢。
这个人撕裂他漆黑的绝望,硬闯进来,非要逗他开心,非要做他的眼睛,非要做他的光,非要将他从深渊底下救出。这个人大好年纪,本可以在外施展拳脚,不用非和自己一个盲人在这偏僻朴野耗着。可近三年,他一直自私地什么都没说,心底有处角落终日惶恐这人会离开,恨不得他一辈子跟在自己身边。
是啊,还有什么不敢承认的:他早就像个信徒一样,将整个心献祭给了阿阳,任他拿捏。
他离不开他了。
金光瑶白日在外忙碌,晚上不放心,常常来密室,也是疲惫不堪。金光瑶观薛洋形状,已是再难挽回,而且,过了半个多月了,薛洋寄托希望的“换舍“阵法,依旧屡屡失败。不久后,他这位左膀右臂,可能真要暂别人世。所以即便疲惫,金光瑶也经常换下莫玄羽,亲自伺候床前。
这日他将薛洋哄睡,揉揉额角,喝了口水,正要休息。
“晓星尘……晓星尘,”床上之人笼中困兽一般哑声嘶吼,“晓星尘!”
“薛洋……”金光瑶放下水跑过去,只见薛洋竟然闭着眼睛,梦中正神志不清。
薛洋一把抓住他,恨声威胁:“晓星尘,我成了现在这样,都是你害得,你还想跑?”
金光瑶感觉骨头都要被捏变形,不知这垂死挣扎的病人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力气,心头惶恐,生怕这是薛洋的回光返照。
“薛洋……”
薛洋突然睁眼,盯着他,像是盯一头自己的猎物,吃了这个猎物就可以活命。这份阴鸷,让经历过大风大浪的金光瑶都忍不住心惊。
“你别做梦了,老子没有想放过你,就算死了,变成厉鬼,做成凶尸,也要去找你!晓星尘道长,你跟我一起死吧。”
他语气又阴森又甜腻,像是恶魔掐着他心爱情人的脖子,对着情人呢喃低语,令掌中玩物,胆寒地沉溺其中。
金光瑶手腕已经被掐得青紫,但他只看着薛洋,顿了顿,平静道:“好,薛公子,我就当这是你的遗言了。放心,若你出事,我会杀了晓星尘给你陪葬的。”
薛洋似是才清醒过来,使劲眨眨眼,又眯起来,仔细辨认着眼前人。
“……是孟瑶啊,”薛洋安静下来,“你把纸笔递给我。”
金光瑶将他轻揽在怀,道:“好了,好了,你需要休息。你放心,以你怨气之中,一定可以夺舍成功……”
“谁给你‘一定’去!”薛洋喘道,“夺舍不保险,死后一切都是未知数,你怎么能保证我一定夺舍成功。怨气凝固,需要的时间太长,说不定三年五载我都回不来。再说,能轻易被夺的身体,都是一群废物,夺他有个屁用。”
“我可以帮你找合适的身体,你先睡……”
“别他妈废话!”薛洋突然发怒,“没时间了!别他妈!给老子废话!把纸给我!”
金光瑶被吼得闭了嘴,默默将东西递给了他。薛洋接过来,想了片刻,道:“你去歇着吧……我没事。”
金光瑶去新支的床上躺下。衣袂窸窸窣窣的声音,在沉闷环境中刺耳异常。
“孟瑶,”薛洋开口,“这段时间……”
这次他停顿得更长了。
他似乎想了很久,还是憋不出那三个字,于是他道:“你清理我那次,过去了,饶了你了。”
他又想到什么,抬高声调警告:“那道士的事你别管啊,要报仇,我也自己去报,听见没有?”
金光瑶被他这口非心是的幼稚心性逗笑了,笑里满嘴苦味:“知道了。”
夺舍,乃死去魂魄,凝结其怨气,夺取活人身体。被夺之人一般普通平民,被夺修士,一般为修为低下者、意志不坚者、重伤不愈者。
而换舍,顾名思义,交换魂魄。无论是谁,只要在阵法内,便与阵法强行结契,魂魄剥离。
一对对活人,被废掉灵力,押解着运进芳菲密室。
交换阵法中稍有差错,便会生魂离体,致人死亡。
一具具尸体,又被人秘密地从芳菲密室运出,销毁。
交换阵法若无差错,成功之后,二人灵魂交换,且都存活。
密室中,坐镇着一个吃人魔鬼,以嶙峋九指,画就血色魔阵,拿活人做尝试,以尸体为垫脚,为他自己,铺就一条生路。
魏无羡在其手稿内提出换舍设想,而薛洋,将换舍其变成现实。
狭窄密室内一角,阵法被一遍遍画就,又被一遍遍冲刷干净。地面已呈现黑红之色。
“……成,成了!”莫玄羽猛抬头,不觉拔高语调,“薛公子,成了!这一对成了!”
床上病人,已经撑了整整一个月零五天,在任何人眼里都是一个神迹。莫玄羽近在咫尺的声音,对他来说,显得很遥远。
薛洋慢慢睁开眼,与浑身枯槁格格不入的是,他的眼格外有神,昏暗燐火在其中熊熊燃烧着。
“放开我,放开我!你们是谁,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唔——”阴影中,晏逸之被废了灵力,堵住了嘴,蒙住了头,带离了这片山谷。
“是啊,逸之小公子品貌非凡,年纪这么轻,便在夜猎中有如此不俗表现,金某还曾因其深感后生可畏。谁承想,就因为太过优秀而遭小人设计,”金光瑶沉痛地对着晏家主说道,“在下真是痛心疾首。”
“爹,爹,晏逸之失踪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李家公子李敬裕哭得满脸花,“我没想给你找麻烦,我真什么都不知道啊。”
李家主照他的头就扇了一巴掌,厉声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为什么都说是你!”
“爹,我就因为和他闹了点矛盾,难道,他往后生老病死,全要被悠悠之口算在我头上吗?我是冤枉的啊!”
李家主深深叹了口气:“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现在人人都认定是你。那姓晏的不会放过咱家的。”
“人心怎么可以有如此深的恶意!”金光瑶那边安慰着晏家主和晏夫人,而苏涉这边,就开始痛斥李家主:“那李敬裕,同逸之小公子都是十八岁的年纪,而逸之小公子近来风头正盛,他却在夜猎中籍籍无名,于是,嫉妒逸之小公子精才绝艳,便在山里陷害于他,令小公子至今未归……哎,有其父必有其子,子不教父之过,那李家主,看起来也不是个什么光明磊落之人。”
金光瑶道:“金某一定帮助晏家主全力搜寻逸之小公子。”
最宝贝的儿子这么多天下落不明,晏家主因焦虑担忧显得苍老许多,他深作一揖,道:“这几天仙督大人实在是帮了晏某太多。从前,晏某因瞭望台一事对仙督大人有诸多不满,如今想来,晏某真是无言以对了。”
金光瑶道:“快别这么说,我理解各位觉得瞭望台耗费太多,怕金氏中饱私囊。但金某绝不是那种为贪污而劳民伤财之人。”
苏涉这时插进来道:“晏家主,在下宗族远在秣陵,可不是金氏之人。我得为金宗主说两句公道话。瞭望台按照设计,要建在无仙门驻扎的偏远之地,可以及时调配各家门生为当地平民解决异象,况且,敛芳尊不仅不会中饱私囊,还愿意自掏腰包,帮那些穷人给报酬。瞭望台实在是件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业。敛芳尊为瞭望台所做一切,都是为百姓着想。”
苏涉见晏家主不说话,若有所思,便又乘胜追击:“晏家主啊,你陪着李家主反对瞭望台反对了这么久,他们家是怎么对你们的?因为一点小口角,李敬裕就能如此对待你的宝贝儿子,可见,李家主在家,从来没有对你有过什么敬意……”
“苏宗主,好了,”金光瑶一身优雅温柔无可挑剔,轻声打断了苏涉,道,“晏家主正在难受,就不要提瞭望台之事了。”
“唔!唔!”他做着无用的挣扎,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被掀开蒙头布。由暗转明太过刺眼,他适应了好一会,才在模糊中辨认出眼前人。看清后,他瞪大了眼睛。
“逸之小公子。”晏逸之映入眼帘的,便是金光瑶那张同往常无异的笑脸。可这张脸出现在此处,让这抹款款笑意变得鬼气森然。
“别害怕呀,”金光瑶笑着走过去,“在下欣赏小公子你年少有为,请你来,就是想跟你一起喝杯茶。走吧。”
晏逸之正要反抗,突然感觉腰间一软,卸了力气。
金光瑶收回拍在晏逸之腰上的手,淡道:“哎,当初,晓道长也是你这个年纪,也不懂得学会识时务。”
他心腹手下在他身边,奇道:“宗主怎么突然想到这么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金光瑶没有答话。
行至芳菲殿,其余人士全退下。金光瑶接过了晏逸之,被塞着嘴的高个子少年将脑袋软在他肩上,被金光瑶拖着走。金光瑶哼笑道:“小公子年纪这么轻,就长得这么高,可见天资修为均是人中龙凤,啊话说回来,我有一个兄弟,比你大了三岁,同你一样高的身量,长得也同你一样一表人才,你见了他,一定聊得来。”
晏逸之身上软着,嘴也塞着,只得瞪着眼,愤怒又恐惧。他不知道怎么就突然非要和一个没见过面的人聊得来,更不知道这人是谁,直到他被带着穿过镜面,来到一间密室,看见一个恶鬼坐镇在血腥阵法内恭候着他,他才终于知道了。
恶鬼刚从炼狱爬上来,只是披着一张人皮却还不成人形,勉强用怨气支撑着一副干瘪骨架,胸口处被腐蚀得凹陷,看起来,恶鬼不太满意这具身体,只等他来后吃了他,夺一副新的躯干。
已毫无战力的薛洋,邪气不改,依旧傲慢地侵压着旁人元神,于是在晏逸之眼里,他就是这么一个嗜血恶鬼,让晏逸之本能地恐惧,怕得挣扎起来。
莫玄羽箭步上前,朝他腿上一敲,晏逸之便跪在了薛洋面前。
晏逸之抬起眼,看见恶鬼同样抬着眼睛,那双非人的眼闪着诡谲绿光,笑看着他。之后割裂自己的手腕,按在了地面那密密麻麻的涂鸦上。莫玄羽拿匕首,划开了晏逸之的手臂,强迫他也按了下去。
新鲜血味让饿了许久的阵法活了过来,发出幽暗之光。阵法又一股吸引力,让血顺着它的轨迹而流,每流过一处,那暗光便会增强,猩红了一室。
晏逸之想动,可被不明之力吸着,像是身体被带着往地下拖,已完全逃不开了。他听见恶鬼微弱而甜腻的声音,炸裂在他耳旁。
“以血为契,薛洋与晏逸之,换舍。”
“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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