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必须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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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蘅一去便没了消息,薛铮坐立不安地等了两日,终于收到一封传召令,落款是一个他绝对不想见到的名字。
雪魔卫统领,郭醒。
薛铮深吸一口气,点了几个心腹随行,穿过烈日炙烤的大漠,来到龙门镇的地牢。侍卫全数被阻挡在外,薛铮只身一人穿过幽暗深邃的通道,看到郭醒在一扇铁门前等他。
“薛尉长可知,今天叫你前来是为何事?”郭醒注视着薛铮的表情,慢悠悠地开口。
薛铮抑制着心中的颤抖,板着脸抱拳:“请郭大少明示。”
“逮到一只眼熟的耗子,请薛尉长看看,是不是从你手底下跑出来的。”郭醒指了指身后的铁门,似乎不打算给他疑问的时间,立刻便有人上前将门打开。
腥腐气味扑面而来,审讯室中是林立的刑具,被四周火把的光亮映出狰狞的影子。
看到刑架上的人,薛铮终于确认了那个他不想面对的事实。
是杨蘅。
他的双臂被铁链悬着,吊起遍是血污的躯体,身上尽是交叠的伤口,仍在渗出鲜血,头低垂着,大约已经陷入昏迷。
“我记得,这位杨参事是薛尉长你一手提拔起来的。”
郭醒的声音刺入脑海,像一把尖锥狠狠地将他从恍惚中扎醒。薛铮不知道自己方才露出了什么表情,只来得及将猛然握紧的拳头松开些许,短暂的脑内嗡鸣后,他竟然以连自己都感到恐惧的速度冷静下来。
薛铮皱起眉,撇嘴道:“难怪这小子将近两日不见踪影,我还以为是叛逃了。”
“薛尉长似乎并不惊讶?”
“我早就觉得他居心叵测,但没想到是个耗子。”像是被腥气熏得难受,薛铮横起手指遮住鼻子,“还是郭大少厉害,怎么逮到的?”
郭醒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向手下使了个眼神,随即,一盆泛着血色的冷水泼向刑架上的囚犯。
这一刹那薛铮感到通身的血液都冻成了冰,他拼尽全力才按捺住飞身上前的冲动,脚下撤了几步,避开地上蔓延而来的污水。
杨蘅虚弱地咳嗽起来,慢慢睁开眼。
“杨参事,看看是谁来了?”
杨蘅只是低头喘息,看上去仍旧昏沉。
“在你郭爷面前,装死可不行。”郭醒道,立时便有部下从火盆中取出烧红的烙铁,向杨蘅胸前按去。
“啊啊啊!”
杨蘅发出一声惨叫,身体痉挛不止,烙铁“滋滋”的声响伴随烧焦的皮肉味道,在审讯室里蔓延开来。
薛铮的脑中仿佛有一根线绷断了。
——不行,他做不到!
为什么有人能眼睁睁地看着濒死的同伴,却还要摆出不屑的神情对其嘲讽谩骂?为什么有人能面对这样的景象,仍旧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出一个又一个无懈可击的谎言?
哪怕杨蘅早已嘱咐过一切,他也……做不到!
龙门镇的地牢并不大,郭醒自身武功也不算上乘,但周围共有六个武艺高强的手下……不,七个,暗处还有一个气息,在窥伺这里。薛铮带来的侍卫都候在地牢之外,假如他现在拔刀而起,想要带杨蘅活着走出去,究竟有几分把握……
在薛铮的手无意识地伸向刀柄之时,忽然听到一个微弱的笑声。
“呵……没想到是你。”
杨蘅的声音将刑室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薛铮亦猛然回神,看到杨蘅目视着他,嘴角勾起讥诮的弧度。
“薛尉长,你从我身上捞到多少好处,自己心里有数……出卖我,你就能全身而退么?”
“你——”薛铮按刀向前几步,将心底的情绪尽数转化为面上的愤恨与杀意。
他必须演下去。
否则,他今日出不了这个门,杨蘅的一切布置也会前功尽弃。
似乎是察觉到薛铮的情绪波动,郭醒立刻抬手拦住他,道:“薛尉长现在要是把人弄死,可就说不过去了。”
薛铮全力平复着呼吸,怒道:“郭大少总不会轻易中这种人的挑拨罢!”
“看上去,你们二人的关系不简单啊?”郭醒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
薛铮咬牙道:“他只是我的下属而已,除此之外,没有深交。”
“哈……好一个翻脸不认人的薛尉长……”杨蘅低笑,他微微扬起脸,与薛铮目光交汇。
薛铮心底一震,他张口想要说什么,却只听杨蘅虚弱的声音继续道:“我确实是浩气盟的人,代号‘重明’……眼前这位薛尉长,是有我的帮助,才爬到现在的位置……”
明明是早已设计演练过无数次的台词与戏码,薛铮仍感到杨蘅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从他的心里剜走一块血肉,最终只剩下空落落的虚无,令他止不住地开始颤抖。
所幸,他如今的反应与愤怒的颤抖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同:“死到临头,还想拉我下水?!”
郭醒则笑着点头:“继续说。”
“我们达成协议,”杨蘅缓缓地道,“他不揭发我,我替他扫清障碍……旗长、尉长、飞沙关,下一个位置……恐怕就是雪魔卫的统领了。”
“郭大少就这样听他血口喷人?”薛铮怒极反笑,“他分明是在掩盖什么!靠着诬陷于我来转移调查!”
“可我听盖护军说,杨蘅是薛尉长最亲近的心腹,更有传言说,他是你亲密的床伴呢。”郭醒转而看向薛铮,“薛尉长却说你们‘没有深交’……”
薛铮抿起嘴沉默片刻,终于不情不愿地承认道:“是,他确实爬过我的床。这种事情,郭大少还会见怪么?”
在昆仑驻守过的人都知道郭醒平日纵欲享乐,床伴换了一个又一个,在这种事情上,除了凛风堡主陆业,大约没有人能与之相提并论。
“是么?本来我还当盖护军在胡说。”郭醒故作惊讶地笑道,“我以为薛尉长洁身自好,想做个正人君子。”
“交易罢了,他勾引我,还不是为了那点好处?”薛铮向刑架上的人瞥了一眼,面露鄙夷,“地位有了,钱也拿了,现在倒想反咬一口?我若知道他是耗子,怎么可能让他活到现在!”
“薛尉长也别这么说,”郭醒咂了咂嘴,语调玩味,“毕竟我们审了两天都没结果,你一过来,他就承认身份了。”
薛铮当然明白个中缘由,自己那一瞬间的情绪肯定已被杨蘅发觉,而郭醒是何等精明之人,他若露出分毫破绽,都是“渡江”计划的灭顶之灾。因此杨蘅才故意开口,将祸水东引,替他说完了剩下的供词。
——哪怕是这种时候,他也依旧在护着他。
然而自承身份亦是掐灭了杨蘅最后一线脱身的可能,薛铮胸中绞痛,几乎喘不过气,却还是强自露出一个讥诮的笑:“还不是耗子挑拨离间的手段,他要真想招供,又怎么会只有这一句话?”
郭醒目视着他的表情,道:“再怎么说,这耗子也是出自薛尉长的手底下。这么多年来,你究竟泄露出去多少情报?”
这话虽是问罪,却也表明了郭醒未曾相信杨蘅的挑拨。薛铮的气焰顿时消减不少,他低下头,抱拳道:“内奸出自第五标,确实是属下的失职。但属下从未背叛恶人谷,郭大少若是怀疑,不妨请情报司彻查!”
果然,听到“情报司”,郭醒目光微动。此番明明事关浩气盟暗桩,却不见情报司出面,约莫是郭醒将消息压下,试图独揽功劳。然而雪魔卫毕竟不擅此道,郭醒想必是审讯无果,才唤了薛铮来百般试探。
不出所料,郭醒没有接话,却是搭着薛铮的肩膀一起走开几步,小声道:“不如这样,薛尉长若是能让他开口说些有用的东西,人就让你带走,如何?”
薛铮一颤,明知是涂着蜜糖的陷阱,他仍忍不住动心于这不可能实现的许诺。
然而这依旧是试探的一部分,薛铮狠狠掐了掐手心,听得郭醒的声音在耳边轻笑:“好歹做过枕边人,也算是尽最后一点情义。”
“郭大少说笑了,我对这种半死不活的可没兴趣。何况还是个耗子,我可不想再扯上什么关系!”薛铮退开几步,摆脱了郭醒拍在肩上的手,“郭大少的情义,不妨留给自个儿的枕边人罢。”
不知最后这句触动了什么心绪,郭醒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既然如此,那就请薛尉长回去好好查查手底下的人,还有谁和这个耗子有牵连。”郭醒似乎有些扫兴,他打开门,做了个送客的手势,“规矩你应该懂。”
“属下自当全力配合!”薛铮再次抱拳,复又低声补了一句,“全凭郭大少安排,绝无声张。”
郭醒皮笑肉不笑地咧嘴:“算你懂事。”
薛铮踏出审讯室,忽听背后杨蘅颤抖的声音:“薛铮……你不得好死!”
薛铮握紧拳头,头也不回地冷笑道:“你自己去死罢,别连累我!”
厚重的铁门发出刺耳的声响,重重地关上。
薛铮立在门外。
他没有出手救他。
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上一眼。
他们彼此留给对方的最后话语是恶毒的诅咒。
——如果我被抓,你非但不能救我,最好还能往我的尸体上啐口唾沫,踩上两脚再走。
薛铮迈开步伐,走入昏暗的通道之中,将渐行渐远的鞭笞声与呻吟声抛在身后。
他板着脸带领侍卫回到飞沙关,怒气冲冲地命全军操练内容翻倍,又责令属下递上第五标名册。他的一举一动必会有人报给郭醒,因此薛铮强迫自己继续表演,演出遭遇背叛的愤怒,演出自知失察的懊恼,演出谨小慎微的惶恐。
在演过这一切之后,他才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
——如果要哭,那一定得找个没人的地方。
薛铮慢慢蹲在地上,捂住脸。
“哭你大爷……哭你……大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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