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子可利用、可轻掷、可抛弃,并不在意身后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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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浩气盟擢秦阙为副指挥,战于枫华谷,斩将夺旗;三月,复下白龙口,恶人谷上下震恐。凛风堡主陆业亲至龙门荒漠,僵持数月,互不能克。
六月,正隐堂龙门暗线一夕覆灭,月底,凛风堡主陆业遇刺身亡,原雪魔卫第二标副尉燕凌夺其位。
九月,秦阙复挥师龙门,暗与燕凌谋,杀郭醒,欲截燕凌于玉门关下,反为其所困。幸飞沙关统领薛铮阵前反戈,浩气偃旗而归。燕凌乘胜收复枫华谷,浩气退至金水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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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铮的面前坐着正隐堂的审讯官。
这场谈话名义上是例行问询,对方的态度亦算得上和蔼可亲,但薛铮只觉得越来越烦躁,因为这样的“问询”已经持续了好几天,先是正力堂,现在是正隐堂,估计未来还会有天杀堂,期间问话的人换了三四个,不厌其烦地重复相似的问题。
“薛将军,与阁下一齐成功突围的三十六名恶人弟子之中,是否有人知晓‘着岸’计划?”
“你昨天问过了。”
“只是想再确认一下。”
“没有,他们都是我培养的心腹,对恶人谷并无多少眷恋,愿意听从我的号令,随我出关,希望浩气盟能妥善安置他们。”薛铮耐着性子答。天璇坛对投诚者的审查慎之又慎,他并没有什么要隐瞒的,可以如实作答,但薛铮仍能感受到,对方始终将他的话语全部预设为谎言,翻来覆去地试图引诱他说出自相矛盾的证词。
看在对方是杨蘅同僚的份上……薛铮深吸一口气,却听审讯官又问:“为何选在此时‘着岸’?这并非恰当的时机。”
“你还好意思问我?!”薛铮这下实在忍不住,反问道,“浩气盟这一仗打得惨不忍睹,如果我不出手,你们的秦将军还有命回来?”
他出言不逊,审讯官却并未动怒:“但是,以阁下与秦将军的交情,应当不至于这般兵行险着罢?”
这一点,对方倒是没有说错。那时秦阙追击燕凌不成,反中其埋伏,区区一队骑兵在大军围困之下随时都会覆灭,浩气局势极端不利,薛铮完全可以放弃秦阙,中断这个已经失败的计划,等待下一个时机——如果杨蘅还在,大约也会做出这样的判断。
然而,那个能够为他阻挡明枪与暗算、纵容他任性妄为还替他善后的人,已经不在了。
正因为如此,薛铮更加难以在恶人谷中独自蛰伏下去。
“我依照计划挑起恶人内部哗变,拒燕凌于飞沙关外,已是公开与他作对。燕凌此仗大胜,风头无两,我若继续按兵不动,是等着被他秋后算账么?”薛铮反问道,“何况,先前秦阙夜袭龙门守军也有我的参与,郭醒便开始怀疑,雪魔卫没能将你们正隐堂在龙门安插的人拔除干净。而且鉴于我与杨蘅的关系,郭醒更是没放下过对我的戒备——恶人谷对我来说,已非久留之地。”
“阁下提到了龙门暗线覆灭一事。”审讯官的神情忽然严肃起来,似乎多了几分悲戚,不知是思及死去的同僚,还是动之以情的演技,“这是正隐堂前所未有的劫难,还请薛将军告知此中细节。”
“郭醒设局擒住杨蘅后,背着情报司私下审讯,后来突然公开宣称查获内奸,龙门人人自危,便是那时,雪魔卫开始行动。但是,那封被截获的密信中只提及‘渡江’,我不知郭醒是从哪里抓来这么多人。”
“那阁下是如何自保的?”
“我依照杨蘅预留的计划,嫁祸给护军盖鹏。”
“阁下方才说,这是雪魔卫的单独行动。”
“是,事情闹大以后,情报司想要插手,但郭醒态度强硬。”
“没有情报司的协助,雪魔卫如何能破解正隐堂的暗语?”
“这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之事,杨蘅不曾……”薛铮看向审讯官的眼睛,忽然意识到对方的极端谨慎源于何处,“难道你们怀疑杨蘅?”
审讯官沉默了一下,方才正色道:“实不相瞒,此事在呈给陆业的密报中,解释为重明被俘后叛变,以一封写着错误情报的密信误导了我们的判断,致使半年前龙门暗线覆灭。”
“什么密信?”薛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我已经说过很多次,杨蘅传给你们的最后一封信被雪魔卫截获,才会发生后来那些——”
“然而事实是,正隐堂收到了重明的密信。”
“开什么玩笑!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被郭醒……”龙门镇地牢内的狰狞血色,始终盘桓在薛铮的梦魇之中,他猛然握拳,“杨蘅不可能叛变,是郭醒伪造了密信!”
“只有完全掌握暗语规则的人,才能造出足以混淆是非的信。”
“那就是你们的人出了问题!有人投靠郭醒!”薛铮一掌拍向桌面,“杨蘅是为了送出恶人谷布防调整的消息才被郭醒擒获,你们反而将他当成叛徒?!”
“这两者并不矛盾。”审讯官的语调清冷得无情,“俘虏多数是在审讯途中变节。”
“不可能。”薛铮道,“杨蘅不是叛徒,他直到最后还在保全我,保全‘着岸’计划!他若背叛,我怎么可能活着来到浩气盟!”
“也有人选择只供认部分事实,以保护最重要的信息。”
“你——!”薛铮长身而起,他想要反驳,却驳不倒对方理智有据的分析,而薛铮所坚持的观点,不过是他自己这样相信而已。
——因为“信念”罢。
那个人曾如是说道。
薛铮从未见过那样坚定不移的人,哪怕世间邪佞丛生,哪怕身处无尽黄泉,都不曾动摇分毫。是那个人令他重拾了信念,告诉他,青山如故、浩气长存。
然而,杨蘅的同僚却因一场无由之灾认定了他的变节,倘若泉下有知,他……真的不会寒心吗?
“我等并非疑心于阁下,只是——”
“我要见秦阙。”
薛铮打断了审讯官的话,怒至极处,反倒只余一片森然的冷静。审讯官抬手为他倒了一杯水,仍然试图劝慰:“薛将军稍安勿躁——”
“我要见秦阙。”
薛铮直视对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
多半……还是不会罢。棋子可利用、可轻掷、可抛弃,杨蘅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并不在意身后虚名。
然而他不一样。生者可以忍辱独活,但绝不接受玷污逝者清名。
双方僵持良久,终于,审讯官做出了退让。年轻的正隐堂弟子起身向薛铮一礼,道:“秦指挥公务繁忙,在下需先行通报,薛将军请稍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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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务繁忙”的秦指挥并没有让薛铮等上太久,审讯官很快折返,引着他前往主帅军帐,欠身一礼后便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秦阙正站在墙角的地图前,闻声转身。薛铮只在突围的那日短暂地见过这位令恶人谷忌惮多时的浩气副指挥,面前的身影与先前一般挺拔坚毅,眉眼间却透着掩盖不住的疲惫。
秦阙朝一旁的矮几让了一让:“薛将军请坐。”
几天的审讯已经彻底耗尽了薛铮的耐心,他毫不客气地掀衣坐下,直接开门见山:“杨蘅绝对不可能背叛,龙门暗线覆灭之事另有其人。”
出乎薛铮的预料,对于他全无铺垫的陈述,秦阙并没有意外或是惊讶的表情。沉默片刻,他轻声回答:“我知道。”
“你……你知道?”
薛铮不由愣住,短暂的错愕之后,便是滔天的愤怒与不可置信:“那你为什么任凭他蒙冤,真正的叛徒又是谁?!”
“薛将军……”秦阙的目光似有一瞬的闪烁,“浩气盟定会还重明一个清白,请你相信我。”
“你让我如何信你?!”薛铮再也按捺不住,隔着小桌一把攥住了秦阙的领口,咬牙切齿地低吼出声,“一手好牌打得稀烂,那家伙用命换来的先机,都被你白白葬送了……秦阙,你辜负了他!”
“对不起。”
秦阙没有辩解,他的视线垂下片刻,复又抬起眼来,这一刹薛铮似乎看到了他眼中翻涌的愧疚。
“请再给我一点时间……重明不会白白牺牲,浩气盟定会——”
“不必说了,我自己来。”
薛铮慢慢松开手,他不想再多言,转身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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