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踏遍,仍见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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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门的战事愈演愈烈,杨蘅似乎变得异常忙碌,也不知是因为胶着的战况,还是因为他懒得再向薛铮隐瞒行迹。
薛铮略略记起,早些时候自己还派人跟踪过杨蘅,数次无功而返后,他只当手下那群糙汉子不懂盯梢,如今想来,根本是班门弄斧。
尤其是当杨蘅向他讲解起各类侦查手段与应对方法,薛铮才恍然惊觉平日的行为习惯竟隐含如此多的疏忽大意之处,给心怀不轨的人以可乘之机。薛铮一边心有余悸地反省过往的疏漏,一边思索着加紧制定一套更加严密的军规来约束下属,想到一半,又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等等,盖鹏一直企图构陷我勾结浩气,现在这是弄假成真了?”
杨蘅点头:“可以这么说。”
“……世事难料。”
薛铮扶额,现在他已经是恶人谷的叛徒了,并不需要费力去改善什么军规,真正该思索的是哪些心腹兵力是自己能够带走的。
“不过,让盖鹏那小子得逞,想想就不爽啊!”薛铮挠头道。
“呵,就凭他那点手段,还想玩嫁祸?”杨蘅不屑地笑笑,向薛铮勾了勾手指,“过来,我教你怎么构陷他。”
薛铮乖乖凑上前去,杨蘅掏出“记仇本”,轻描淡写就给盖鹏罗列了数条罪状。短短的时间内,薛铮对于杨蘅增添的认知比过往几年加起来都多,而好奇心却不减反增。
“我的出身经历,你倒是查得清楚。”薛铮撑着脸,挑起了话头。
“当然,正隐堂先把你查得明明白白,才同意了我的策反提议。”杨蘅头也未抬地应道。
浩气盟天璇坛三堂之中,正隐堂负责选派暗桩,亦是浩气盟最诡秘昏暗之处。从那里而来的杨蘅,可以说整个人都是个谜。
“可关于你的事,我还什么都不知道,这不公平。”薛铮凑近道,“说说你自己?”
杨蘅抬头瞥了他一眼:“想知道什么?我会尽量说实话。”
“比如,你原本的名字?”
“忘记了。”
薛铮意识到自己大约是问了个蠢蠢的问题,便改口道:“为什么来恶人谷?”
“不知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叫做晏婴使楚。”
“……”
“因为我没什么本事,所以就被派来恶人谷咯。”
薛铮觉得杨蘅可能根本不打算好好回答问题,但仍坚持追问:“你那么聪明,总能找到事情做,为何选择暗桩这种凶险的行当?”
“打仗不也一样凶险?”杨蘅反问,“你为何不改行呢?”
“我家穷,没多少选择,军队管饭还有饷钱。”薛铮道,“这么多年,除了打仗也没干过别的。”
“你我都是无牵无挂之人,就算凶险一些,也没有后顾之忧。”杨蘅搁下笔,“我的境况比你好在,尚可选择为谁效力。”
“那,为什么是浩气盟?”
“因为……‘信念’罢。”
薛铮从没想过这种词会从杨蘅嘴里说出来,换做以前,他肯定会当成笑话,顺便还会嘲笑一下总是忍不住为这个词而动心的自己。
而如今,他能够从杨蘅的表情辨认对方是否认真,因此也久违地放任自己认真品味起这个词。
“‘信念’?就像你们的口号那样,‘长空令下、魍魉无生’,或者‘天道不灭、浩气长存’什么的?”
“差不多,不过正隐堂里常说的是另一句。”杨蘅在一张纸上提笔落字,“‘黄泉踏遍,仍见青山’。”
“黄泉和青山?”薛铮垂目看向他写下的两个词。
“通用暗语,‘黄泉’指代恶人谷,‘青山’指代浩气盟,我等便是‘青山客’——遍踏黄泉血河,唯愿归来之时,仍见青山如故,浩气长存。”
杨蘅言罢,随手将纸丢进火盆,纸上的字迹随之焦毁,化作不分彼此的灰烬。
薛铮盯着他眼中映出的火光,忽然发问:“怎么了,想起不太愉快的事?”
杨蘅闻言一愣,薛铮便补道,“你不笑的时候,情绪特别容易看懂。”
“呵……是么。”杨蘅轻轻勾了勾嘴角,与平日不同,仅仅是一个自嘲,他现在似乎懒于摆出那种令人捉摸不透的虚假笑容。
其实这个人,打心底并不是那么爱笑罢……薛铮这样想着,蓦地记起什么。
“我想起来了,当时秦阙打下白龙口,是用昆仑一队暗桩干扰了情报司的判断。”薛铮瞧着杨蘅的脸色,试探着问,“这是真的么?”
“是真的。”
“那……情报司逮捕的人之中,有你熟悉的同僚吗?”
“有两人,目前一死一失踪。”与薛铮的预想相反,杨蘅并没有回避这个问题,“我为了策反你而来到龙门,那两人留在昆仑,归入另一支队伍。说实话,直到那时,我才知道昆仑还有其他小队的存在。”
“这么说,第二标副尉燕凌也的确是浩气盟的人?”
“情报司共逮捕五人,我不清楚另外三人的底细,不过我认为情报司抓错人的可能性很小。”
“所以后来凛风堡地牢失火,就是浩气盟的营救?”
“正隐堂不会选择如此莽撞无谋的做法。”杨蘅却是直接否认,“当时,情报司声称有一名漏网之鱼,虽然最后以找到尸体结案,但那不过是最基本的把戏。我猜测是有人摆脱追捕后,在孤立无援的境况下,独自所为。”
“你是说有人凭一己之力制造了地牢之乱?”薛铮不禁震惊,“这也能叫‘无谋’?”
“如果他们真能逃脱,那是运气好。依我看,这般贸然行事,怕是走不出昆仑。”杨蘅摇头叹气,“这样匆忙的布置,一旦失败,不过是白白搭上自己。”
薛铮仍沉浸在此人单枪匹马劫狱行为的震慑之中,有些不服气道:“自投罗网又如何?如果被抓的是自己也就罢了,眼睁睁地看着兄弟去死,我可做不到。”
“你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兄弟被杀,那你的兄弟就能眼睁睁看着你回去送死了?”
“我……”薛铮一哽,仍强辩道,“大不了弟兄们死在一起!”
“真要这样倒还好说,只要不死,就只能任人摆布,甚至……”杨蘅的声音低了下去,“那个人,太过看中同僚的性命,急于行事、授人以柄,不是聪明的做法。”
“你倒是说说,怎样才算聪明的做法?”
“蛰伏以待,联络救援,再暗中离开昆仑,经由玉门关换取新的身份,跟随商队回到中原。”
“你怎么知道会有救援?”
“因为我接到了相应的任务,龙门镇上的安全联络点,到现在都没有调离。”
杨蘅说到这里,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他在龙门镇接到的任务,便是制作五份通关文牒,并通知安全联络点提供后续接应,但想必是派不上用场了。
“可是,他们不知道,也不会再相信了。”薛铮想了想,道,“我倒是能理解那人的做法……”
“所以你傻。”
“比起抛弃自己的上级,难道不是当下的同伴更重要么?万一他们撑不到获救的时候……”
“暗桩随时准备赴死。”
“你也一样吗……”
“当然。”杨蘅毫不犹豫地答道,“白龙口一战,秦阙的决策必然经过正隐堂的合作才能实施,正隐堂既然同意牺牲自己的暗桩,定有取舍考量,战场的结果也证实了决策的价值。”
薛铮愣了许久,叹息道:“你难道不会寒心?”
“寒心?”杨蘅面色平静地望着他,“是因为成为弃子,还是因为不知情?”
“这……”薛铮挠了挠头,他本能地感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来,“在战场上牺牲,和被自己人出卖……总归是不太一样的。”
杨蘅沉默半晌,方道:“如果你在情报司……不,你大概对恶人谷没什么忠诚……如果你随苍云军戍守边关,将军派你混入蛮军做内应,假设你不像现在这般反应迟钝、性格呆板、演技差劲,而是有能力混到首领身边的位置,你去不去?”
“当然去!”薛铮不假思索地回答,“等等,你说谁反应迟钝性格呆板演技差劲……”
“再假设你不像现在这样优柔寡断、心慈手软、筑室道谋,所以蛮族首领很欣赏你,决定让你领兵上阵。”
“我哪有优柔寡断心慈手软!还有筑什么道什么……啥意思?”
杨蘅全然没理会薛铮的抗议,继续道:“为了获得信任,你必须在战场上立功,这意味着杀死同袍,你能下得去手吗?”
薛铮沉默了一下,握紧双拳:“如果这是命令……如果是为了胜利,我……能。”
“蛮军杀降,要割下俘虏的头颅,悬挂在旗杆上,你做得到吗?”
“我……”
“依照蛮族传统,还要将敌人的尸体拿去饲鹰、骸骨修成围墙、牙齿串成项链以示功勋,你干不干?”
“别说了……”
“为了一举击溃蛮军,将军决定牺牲你,你愿意去死吗?”
“愿意!”这次的回答没有任何犹豫,薛铮像是抓住根稻草似地抬起头,双眼几乎要放出光来。
杨蘅笑了笑:“比起害死别人,是不是牺牲自己反倒更容易一些?”
“与那些事比起来,我的性命根本不算什么!”
“那,倘若将军没有将计划告知于你,你会接受自己突然成为弃子的命运吗?”
薛铮愣了愣,道:“我愿意相信……我所追随的将军。”
“这就是了。”杨蘅道,眼中清明如星子,“我也愿意相信我所追随的浩气——万死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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