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蘅朝天看了看,默默地退后,模样像极了地痞流氓被逮了现行、却拒不认错翻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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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沙关里的逍遥日子注定无法持久。
以啖杏林为根基,秦阙调取三路浩气盟人马,于荒漠入口处的绿洲扎营;凛风堡主陆业、雪魔卫统领郭醒双双出征,携恶人谷四标主力赶赴龙门,与飞沙关、龙门镇驻军合兵一处。
龙门荒漠,大战在即。粮草辎重陆续运来,陆业率领大军到达龙门镇安置妥当,便派副手郭醒带人视察北方的飞沙关。
作为雪魔卫统领,丐帮出身的郭醒算是薛铮的顶头上司。其为人浪荡不羁,心腹众多,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偏又心细如发,手段独到,恶人谷里不论职位亲疏,都要恭敬地唤他一声郭大少。
与凛风堡主陆业同样,郭醒喜欢排场,飞沙关自然也要投其所好,备下美酒筵席,悉心伺候。在讨好上司方面,薛铮远不如护军盖鹏来得八面玲珑,索性将招待事宜全部丢给他去做。尽管知道盖鹏一定会趁机告自己的黑状,薛铮也不想在大战前把精力浪费在这些无聊的事情上。
不出所料,郭醒吃饱喝足,便开始查阅飞沙关的账务,毕竟在整军备战方面,以盖鹏的眼界还不足以挑薛铮的毛病。
“薛尉长,自从你到了龙门,飞沙关的税贡比以前少了三成。”郭醒将账簿随手一掷,“中饱私囊可以,但也别太过分,是不是?”
“郭大少误会了,”薛铮立在一旁,不卑不亢地答道,“上一任飞沙关统领所上交的税贡,四成出自打家劫舍,这种做法无异于杀鸡取卵,荒废商路,非长久之策。故属下优先恢复据点行商,如今已见成效……”
“说得真好听,玉门关来来往往这么多商队,何愁赚不到油水,你不做,就便宜了那些马贼。”郭醒冷笑着打断了他,“派驻龙门,可不是让你做良民来的,都是恶人,摆什么清高。”
默许劫掠算是恶人谷里最不需要阐明的事实,在龙门荒漠尤甚,而此事始终是薛铮心中不可逾越的底线。他开口正欲说什么,忽然察觉袖子被身后的杨蘅扯了一下,心知争辩无用,便将话吞了回去,垂首道:“郭大少说得是,属下过于狭隘了。”
两人的小动作却没瞒过郭醒的眼睛,他偏头向那青袍的参事望了一眼,了然一笑,站起身来。
“龙门一战,是场硬仗。薛尉长,我希望飞沙关能做好兄弟们的强力后盾,而不是当一个乖巧的穷崽子——好自为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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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郭醒后,薛铮始终有些心不在焉,杨蘅在旁边看着他在会议中几次走神,倒也没说什么。等到将领们最终将作战计划拟毕、纷纷散去,杨蘅也抱着文书准备离开,即将跨出门槛的时候,忽听身后薛铮唤了他一声:“杨蘅。”
“嗯?”
杨蘅驻足转身,薛铮却挠了挠脑袋:“……算了。”
“薛尉长何时变得这么唧唧歪歪的?”
薛铮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不在恶人谷待了,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杨蘅歪头看着他:“离开恶人谷的庇护,你就是个通缉犯罢……哦,我也是——这日子可怎么过?”
“我养你啊。”
“你?”杨蘅盯着他的脸看了片刻,终于“噗”的一声没忍住,大笑起来。
薛铮见他笑得毫无收敛,就差扔掉东西满地打滚了,不禁有些恼羞成怒:“有那么好笑吗!难不成你养我?!”
杨蘅抬起头,笑得狡黠:“这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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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短暂的休整,远道而来的恶人主力向浩气发起猛攻。龙门镇驻军跟随陆业、郭醒一道正面抵御秦阙的浩气军马,飞沙关中的第五标则另有任务,薛铮、盖鹏分别率领精兵奇袭侧翼。
这本是出其不意的方案,谁料第五标竟在龙门峡谷遭遇浩气伏击,损兵折将,不得不提前撤退。自陆业率军前来,这还是双方第一次大规模交战,结果正面战场不分伯仲,第五标却打了败仗。回到飞沙关里开会的时候,众将领都有些灰头土脸,薛铮面色不豫地走到主位,把刀盾往桌上一拍,看起来活像尊煞神。
主帅没有发话的意思,自然只有次位的盖鹏代劳:“今天这一战耗子明显早有防备,依我看,这叛徒怕不是出在第五标之中!”
他一开口就是这样的惊天之语,帐中一片沉寂,将领们面带惶惑地交换着视线。终是薛铮打破沉默:“盖护军既然振振有词,不妨拿出证据。”
“呵。”盖鹏发出一声冷笑,视线在屋中环顾一周。他也在今日的伏击中受了伤,脑袋上缠满纱布,只在缝隙中支楞出一撮手掌长的头发,随着他的动作晃晃悠悠,看起来十分滑稽。不过屋中无人敢笑,众人都悬着一口气,等着他下面的话。
“第五标的作战计划,所知者无非昨日会议上区区几人。”盖鹏负着手踱到大帐正中,猛地一扭头,目光如刀刃般盯紧了主位上的人,“既可决策此次作战计划、又在阵中清楚第五标动向的,试问还有谁?”
“盖护军拐弯抹角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指控薛尉长勾结敌人,排除异己。”未等薛铮开口,杨蘅已然熟练地接过话头,长袖一挥指向众人面前的沙盘,“只是,在到达龙门峡谷外围时,尉长已然下达了撤退命令。盖护军不妨先解释一下,为何你等会在峡谷内遭遇埋伏?”
“显然是耗子事先知晓了我方的布置……”
“‘事先知晓’?我怎么不知道,今天的作战计划还包括深入龙门峡谷?”杨蘅摆出一副假装很费解的样子,“此次遇伏,折损的多为七队、九队,因为是自个儿的心腹,所以盖护军心疼了,委屈了,觉得有人要害你。”
“你……你别胡说!”盖鹏似是被戳中痛处,登时涨红了脸,拉高声调,“诸位作证,我盖某向来为第五标尽心尽力,方才所言亦是有理有据,何曾有一句话出于私念!杨参事如此曲解在下的意图,是何居心?”
杨蘅眯起眼睛撇了撇嘴,薛铮余光瞥见这个看上去仿佛在笑的表情,知道他是被对面恶心到了,接下来说出的话绝对要将这份恶心加倍奉还。
“七队、九队贪功冒进,在主军撤退之时擅自冲锋,方有此折损。尉长尚未追究尔等违抗军令之罪,盖护军此时却反咬一口,推卸责任,挑拨离间,扰乱军心,请问此中意图何在?”
“你……”
盖鹏一时气结,杨蘅亦没打算给他思索的时间,顾自继续道,“不知是盖护军心有盘算,趁机煽风点火,制造内乱;还是遭遇埋伏的打击过大心智恍惚,以至于无法做出正确判断。鉴于盖护军素来为第五标呕心沥血、夙兴夜寐,私以为后者的可能性大一些,请护军尽早休息,千万莫要硬撑,我会请大夫多开些醒神益脑的方子,免得像今天一样,生病误事。”
“……”
“……”
帐内再次陷入一片沉寂。
盖鹏居然安静了半晌也没出言反驳,不知是被说懵的还是气懵的;而薛铮则是因为从没见过杨蘅当众将毒舌展现得如此肆无忌惮,感觉有点爽,一时间还没回过味来。
但是身为主将,局面还是要控制,薛铮很快清了清嗓子,皱眉道:“杨参事,请慎言。”
杨蘅朝天看了看,默默地退后,模样像极了地痞流氓被逮了现行、却拒不认错翻白眼,偏生这人又生得温文儒雅,头簪桃花、青袍曳地,活生生的衣冠禽兽。
薛铮内心暗笑,面上仍是表情沉痛:“近来第五标过于安分守己,惹人非议,诸位心里憋屈,是薛某之过。盖护军亦是希望第五标早日建功,给兄弟们争回一口气,情有可原。毕竟战场之上,变数无处不在,杨参事可能所知有限——”
他说着瞄了一眼杨蘅,后者的面色仍旧没什么变化,只是与众人一道默默听着主将发话。
“今后,希望诸位务必依令行事,莫要给敌人可乘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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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铮在人前装得有模有样,回到房间却是一把抱住杨蘅,畅快地大笑半晌。
“今天的你,格外强硬。”薛铮将人抱到床上,俯下身来笑道,“是为了我么?”
“这种程度,你也应付得来。”杨蘅懒懒地倚住靠枕,“只不过,我出马不必顾虑他的颜面,也好让你继续做一个‘客观公正’的主将。”
“说到底,还是为了我。”薛铮吻住他的唇,含混不清地开口,“阿蘅,你真好。”
两人顺理成章地滚到了一起,杨蘅有些懒散地靠在薛铮的怀中,配合他摆弄。
最是温柔缱绻之时,薛铮忽然凑在他耳边,轻声道:“杨参事……”
“嗯?”
对方忽然以职阶唤他,杨蘅一怔,身体还陷在那精壮有力的怀抱中,脸却被布满厚茧的手掌托起,强迫着偏过来,与探头向前的薛铮对视。
薛铮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双因为诧异而微微睁大的眼,轻而缓地开口道:“第五标的动向,是你泄露出去的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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