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铮仰起头,浩繁星空映入双眼,如同万千神明在俯视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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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飞沙关一间杂物仓库突然走水,众人急忙赶来救火的当口,监牢又传来尖锐的警哨,因发现一处栏窗受损,疑有囚犯越狱。
整座飞沙关迅速戒严,由于担心敌人声东击西,熟睡中的士兵和将领全数集合。统领薛铮令护军盖鹏率兵搜查据点,并派参事杨蘅陪同押解队长以及情报司在飞沙关的负责人一同视察监牢。
忙碌半夜,结果是临时收押的俘虏与原有的囚犯一人不少,亦未发现入侵者。走水的仓库长期无人照看,龙门荒漠气候干燥,兼之经年风沙,意外失火时常有之。至于监牢,恐是有不安分的囚犯试图趁乱起事,但因巡逻严密而以失败告终。
两处骚动皆有惊无险,反倒彰显了第五标的优秀军纪与飞沙关的森严布防。翌日,押送小队按照原计划,带俘虏西去昆仑。
薛铮表面上不动声色,还大方地提供了粮草车马,内心却不免惴惴。而杨蘅这个主谋一直绝口不提此事,他几番想问对方那晚进入牢房“视察”究竟顺利与否,毕竟跟在身边的可是情报司的人,不是那么轻易就能糊弄过去的。最终薛铮还是强装稳重地没有开口,也算是向杨蘅表明了信任。
五日后,一张速报呈上案头,在昆仑大本营近日的纷杂消息之中,有一条述说负责押送战俘从飞沙关出发的小队,在荡雪岭外遇袭覆没,俘虏们夺兵杀人后逃之夭夭。尽管凛风堡传讯各路守军留心抓捕,但龙门驻军鞭长莫及,驻守昆仑的其他各标人马显然都懒得管此类小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看到这里,薛铮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抬眼望向杨蘅,那个眯眯眼的脸上正露出平日里常见的诡秘笑容。
“薛兄这下放心了?”
“我还是有些好奇——”四下无人,薛铮便开口问道,“你是如何在情报司的人眼皮底下,把迷药和兵器递出去的?”
“他们只关心犯人丢没丢,还能一直盯着我不成?”
杨蘅的回答果如他所料,不肯细表。然而薛铮依旧很欣慰,多半是因为两人又合伙搞出一桩论罪当诛的事,共犯关系更紧密了。
“作为感谢,今晚请你喝酒!”薛铮心里高兴,便脱口而出,说完才意识到这是一个私下的单独邀约,似乎不太合适?
谁知杨蘅毫不犹豫地答道:“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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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应了人的心情,这日天气格外的好。没有呼啸的狂风,龙门的夜晚便寂静得如同昆仑冰原,漫天星斗映着无边大漠如同霜雪,空气清冷爽冽,一呼一吸间,令人心旷神怡。
薛铮仗着职权,从仓库里提走一坛最贵的剑南烧春,在飞沙关旁边寻了处视野开阔的沙丘,与杨蘅席地而坐,也不用酒碗,开坛便饮。
“杨蘅你说……我是不是不适合做个统领。”薛铮率先灌下几大口,顺手将酒坛递过去。
“正相反,你熟知兵法,三路战场皆有作战经验,又懂得管理下属、收买人心,正是将才。”杨蘅接过酒坛,斯文地抿了几下,“只要你肯收起那堆莫名其妙的心思,我助你混到副指挥也不是不可能。”
“这么有信心?”薛铮听了难免失笑,“该说我承蒙抬举,还是你狂妄自大?”
“原先上中两路前线指挥什么德性你也知道,那样的人都能竞逐副指挥之位,你会比他们差?”
薛铮回想前一阵子上中两路的溃败,嗤道:“沽名钓誉之徒,不值一提。”
“至于我们的现任总指挥——凛风堡主陆业,战场无往不利,却不过匹夫之勇,不擅谋略,迟早阴沟翻船;雪魔卫统领郭醒,虽是心思缜密、杀伐果决,但终归市侩习气,手下一群乌合之众,难成大事。”杨蘅一边慢条斯理地饮酒,一边娓娓道来,“相比之下,情报司的老妖怪安燕幕更惹人忌惮,只是注定另辟蹊径,无法成为万军之主。”
他将当下恶人谷高阶将领依次褒贬,言语全无忌讳。薛铮听得发愣,忍不住笑道:“照你说来,恶人谷岂不是随时都会被对面杀上烈风集?”
“浩气盟如今又好到哪里去?”杨蘅撇嘴,显然更加嫌弃,“总指挥戚淮,心慈手软,只顾着维护所谓仁义侠名,当断不断,该杀不杀,怕是要祸起萧墙。以前傅清都在的时候,他还没这么优柔寡断,现在身边只有个靠拉帮结派爬上来的越天风……得亏最近出了个秦阙做副指挥,浩气还勉强能打。”
“秦阙接连攻破枫华谷与白龙口,的确难缠。”提到秦阙这个令整个恶人谷头疼的存在,薛铮不禁烦躁地挠头,“看这个架势,很快就会打到龙门来罢。”
杨蘅意味不明地笑笑:“想与他一决高下?”
“不想。”薛铮却是断然否定,他举起酒坛“咕咚咕咚”地灌下好几大口,烈酒上头,脸颊泛起绯红,“谁愿意打仗,安生过日子不好么?”
杨蘅闻言愣了愣,笑道:“也是。”
“就是想找个安身的地方罢了,”许是要将那些扫兴的思绪尽数驱赶,薛铮又一口气饮下不少,然后懒散地向后仰去,双手撑着沙地,抬眼看着头顶璀璨的星河,“当指挥有什么好,斗来斗去,累死累活……”
“大权在握,号令群雄,世间规矩法理都可视如无物,怎么到你这里就成了累赘。”杨蘅摇头失笑,拾起手边的酒坛,“依我看,你是正规军出身,而且头脑不差,难道不应该更有干劲一些么?”
薛铮睁着有些惺忪的眼睛怔了一会儿,才从这番话中挑出重点:“你刚才夸我聪明?”
“……并没有!”
“你明明说我头脑不差!”
“一句‘不差’就心满意足,果然是个傻的。”
“可是,聪明如你,却选择了我呢。”
薛铮托起脸,笑嘻嘻地歪头望过来。杨蘅正欲往嘴边送的酒坛在半途顿了顿,勾了勾唇角,也不搭腔,继续一小口一小口地喝酒。
“喂,你那嘲笑的表情算什么!”薛铮口齿不清地咕哝,一把夺过酒坛。
杨蘅伸手按住他:“你喝太多了。”
哪知薛铮一甩胳膊便挣脱开去,哼道:“我今天高兴,就是要喝!”说着仰头又是一通猛灌。
“你喝醉,我还要扛你回——”杨蘅一句话没说完,肩头便轰然压了个人。
薛铮晕乎乎地赖在杨蘅身上,头上白绒冠翎垂下来,像一头撒娇的巨犬:“杨蘅,我们结拜罢!”
“……”
不待对方反应,薛铮将酒坛塞进杨蘅手中,自顾自地翻了个身,跪在地上。
“你我……今生今世结为兄弟!好……好不好!”
薛铮已然喝得昏昏沉沉,只下意识地拽着人不放手,这时,方听杨蘅答道:“好。”
这个字漏入耳中,如同山寺钟磬,震得薛铮瞬时清醒了几分。他抬头目不转睛地望着杨蘅——是了,不能做恋人,至少还能做兄弟。反正,他定要把人牢牢地攥在手里,绝不允许这个眯眯眼自作主张地跑了。
只要自己还能看见他,就好。
“天地星辰……为证……”薛铮仰起头,浩繁星空映入双眼,如同万千神明在俯视着他们,“我薛铮,与杨蘅……”
薛铮僵住的舌头还在嘴中打转,便被杨蘅按住脑袋,利利索索地向这广袤天地磕了个头。
“一拜天地。”
杨蘅清冷的声音响在耳畔,薛铮还在犯晕,便任由摆布地被他按着,磕了第二次头。
“二拜鬼神。”
“嗯……?”薛铮直觉这说辞似乎有哪里不对,又心道两人早已无亲无故,更无父母高堂,便拜那苍天鬼神,敬之如在,大约……也没什么不对。
薛铮混混沌沌地直起背脊,这一次却见杨蘅的脸出现在视野之中,一只手放在他的头顶,与方才同样,按着他,自然而然地行了最后一拜——
“夫妻对拜。”
“啥?!”
在薛铮震惊于自己耳朵的错觉时,杨蘅若无其事地起身,将坛底剩下的酒一饮而尽:“礼成——回去罢。”
“杨蘅,你刚才说什么!”薛铮猛地抱住他的腿,“你再说一遍!”
“够了,快去睡觉!”杨蘅嫌弃地推了推,却没能摆脱那只不依不饶的巨犬。
“我们是夫妻了对不对!”
“对,你高兴怎样就怎样。”
薛铮依旧死死抱着他不放手:“不够!我要婚书!三礼六聘!你还要签字!画押——!!”
“有本事你自己写个聘书出来,最后还不是要我代笔……快放手,该回去了!”
不顾杨蘅的挣扎,薛铮抱着他一头栽倒,嘴里仍在喃喃自语。
“杨蘅,我喜欢你……”
“嗯。”
杨蘅轻轻拨开雪白翎羽下那杂乱的头发,将一枚浅浅的吻印在薛铮的额头,“我也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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