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估了她的气性
-----正文-----
5
她果然成了远近皆知的名角儿,成了我这戏园的摇钱树。
每日都有人慕名而来,想瞧上一瞧这全县独一无二的坤生风采。
我闲时也偶尔会来看看,我来时她总是很惊喜。
人熟了,说话便也随意起来了。
一次闲谈中,我向她问出了我心中留存已久的困惑。
“你为何只扮生角?以你的声音条件和发声技巧来说,扮旦角定然也不缺人捧场。”
“戏里的旦角大多柔弱可怜,还要被命运不断摧折,到最后,不是将自己系在男人身上,就是死了心将自己系在佛祖身上。可佛祖和男人,都算不上可靠。这种无望的托付,我还真不想在戏台上一次次重复。再者说,就算我下定决心要托付,我也只想在戏台下大胆托付一回,那个人也不一定非得是个男人……”
她的视线总是不加遮掩,热烈得可怕。
我有些无措,眼看情况有些不受控制,赶忙僵硬地换了话茬。
此事以后,我有段日子没去戏园。
不想,成大事竟会突然向我提起她。
“你戏园里那个名角……叫徐慕之的那个,近来总在府外打转,来找你的?看起来颇有几分姿色啊。”
他说这话时的神情,令我一阵反胃。
若是我给他些许反应,他对慕之的兴趣定会更加高涨。
于是照旧不冷不热地瞥他一眼,没有搭话。
面上虽然无风无波,心里却忧虑起来。
她……还好吧?
我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再去见她。
最终,我还是又去了趟戏园。
该说的话迟早得说,总不能一直拖着。
作为台柱子,戏园为她备了单独的房间。
我进门时,她正上妆,方在眉心画好了过桥,油彩的颜色分外鲜亮。
她一面伸手去拿眉笔,一面转过头,“您来啦!”
眉飞色舞,神韵生动。
眼神交错,心跳一瞬漏了拍。
或许得归功于她的好容貌,又或许得归功于她这仿佛已等候多时的一句“您来啦!”
“这杂货铺里新进的西洋玩意儿贵是贵了些,但比黛墨确实要趁手许多。”
她开始描眉,描着描着总忍不住回头看我,仿佛在确认镜子里映出的小小人影究竟是真是假。
我走到她跟前,将扇子扣在案上。随后掰过她的肩,让她面对我,随后夺下眉笔,俯身为她细细描画起来。
这一连串动作下来,她又惊又喜,被吓得魂不附体,只呆呆望着我。
我也搞不清楚这是鬼使神差,还是由于我心怀愧怍。
虽然脑子里混混沌沌,手上竟意外地没出什么差错,只是手心里汗出个不停。
再之后,是画眼线。她眼睛极其有神,盯得人忍不住心虚,好在我情绪由来不怎么外露,勉勉强强维持住了镇定。
再是用红色颜料在她眼廓抹上一层,随后胭脂染唇。
她的妆之前已画好大半,也不用我再多费心思,此刻基本算是大功告成,我顺理成章地放下手。
她面上的惊喜之色在这段时间里已然消褪得一干二净。
“说实话,您这样我挺高兴的,但这不像是您的一贯作风……您这么久不来,我早该想到您的答案。今日您怕是来断我的念想的,打算就此分道扬镳,继续走您的阳关道?”
她说这话时已转过身,开始对镜勒头,于是每一个字都吐得格外咬牙切齿。
网巾罩头,绑带从脑后经眉梢缠到前额,用力提拉,吊起双眉,随后将它紧紧绕头两圈,余下些许扎紧塞好,再将过水拧干后的水纱缠上。
她力气使得太大,手背与额侧的青筋接连冒出,看得我都面皮发紧一阵生疼,仿佛能听见她头骨被勒得咯吱作响的声音。
“慕之,你不欠我什么,你现有的一切都是你自己挣来的。只是,总有些东西是怎么挣也挣不来的。”
我将之前扣在案上的扇子推到她面前,翻过面。
“……好一个‘桃花扇裂负深情’,我演过这么多场《桃花扇》,没成想,台上总是我赠扇、我负深情,台下却是赠我扇、负我深情。”
我记不清我是怎么逃出自己的戏园的,只记得她克制不住的泪水。那是我第一次见她流泪,也是我第一次见她扮上了小生妆容,却扮不出儿郎模样。明明已扮得英姿勃发,明明抿紧了唇、咬紧了牙,可泪水一涌出来,一切强撑出来的男子气概就成了虚化,教人一眼就看出是个女子,一个被人负了深情的女子。
即便如此,她还是美的,甚至更美。
眼泪反倒像在为她装饰,恰如花叶沾了露水,娇艳欲滴,不可方物。
可我不敢多看。那副场景,心再硬的人看久了,也会为之心软。
我原以为那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故事会以她的泪水作结。
可我低估了她的气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