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生病时,可以相互照顾的……关系。”
-----正文-----
因为休假不用早起,骆闻舟早上赖到快九点才挣扎着醒来。他的房子虽是村中最好的,但也是普通的农家住宅,没有严谨的格局——二十多平米的土坯房,进屋就是左手边土灶台,书桌、衣柜、床铺等家具都是贴着墙摆放。尽管略显萧索,倒也看着整齐。
骆闻舟坐在床上醒盹,总觉得自己忘了些什么。他把手伸进衣服里,边挠着肚子边思考今天的安排:得下山去趟县城;那几个大学生也不知道教得怎么样,下山前去教室转一圈;还不能买太多东西,之前爬山伤了膝盖,病大发了给其他人找麻烦。
对了,买东西。骆闻舟想起来了——他要给帕扎买两条好烟。可是,无缘无故的,为什么?
从刚才开始就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骆闻舟停下了抓挠自己肚子的动作,眯缝着眼睛认真去听,发现声音还是没有停下。
这是又进老鼠了?麻烦了,还得多备些老鼠药,骆闻舟想。
唰啦啦,之后是微弱的喘息声,再然后骆闻舟听到:“唔……早上好。”
一秒,两秒,三秒过去,骆闻舟倏地睁大了眼睛。他抿着嘴,讪讪地抽出放在衣服里的手,机械地转过头,面朝发出声音的方向,磕磕巴巴地开口道:“早、早啊。你……没出去啊?”
他忘了,名为费渡和陆嘉的老乡还暂住在他家中,给帕扎买烟是因为不好意思占那份借宿费的便宜。
费渡裹着毯子,挺高的个子,委屈地蜷缩在行军床上,哑着嗓音说:“啊,懒得起。”
骆闻舟心说,出来玩还这么消极,到这一穷二白的山沟子里真是委屈你了。
时间不早了,爬钢梯下山要将近两个小时,之后还要坐将近一个小时的车才能到县城,来来回回小半天的时间,再不出门入夜前怕是回不来了。骆闻舟不比娇气散漫的游客,更不是来这里贪图享乐的,他得在有限的时间内做最多的贡献,才对得起……对得起自己付出的青春。
“那行吧。”骆闻舟起床下地,他没有避讳费渡的意思,也不排除炫耀自己身材的意图,换好衣服又洗漱干净,他翻出许久未用的登山包,装好钥匙、钱包和手机,出门前交代费渡,“你出门了记得锁门,有事找帕扎——村长那里有我这儿的备用钥匙。”
费渡呼扇着双眼,翕张着嘴唇,几番欲言又止,骆闻舟静静地等着,却听他最后说的是:“好,玩得开心。”
可当真是莫名其妙!直到坐在去往省城的大巴上,骆闻舟心里还是觉得别扭:他是出来办事的,不是来玩的,开不开心不重要。
当然,来到县城还是开心的。骆闻舟看着城市的繁华,听着城里人的喧闹,想到的不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乡——两年内,伽斯弥朵村的人便可以搬进县城了。
伽斯弥朵村是益城重点被关注的贫困地区之一。两百多年以来,村民们生活在与世隔绝的台地之上,躲过了匪患,却逃不过贫穷。村里娃娃的求学之路艰险万分,下山赚到钱的年轻人也渐渐没有了重回深山的心思。之前的村民是不愿出去,现在老了的村民想出也出不去。
直到在国家的扶持政策下,村里先稳固了上下山的路,又改善了电路和网络,还靠旅游和线上电商带动了经济……骆闻舟认为自己虽不及东奔西走、脚上沾满泥土的扶贫工作者,但他自发响应“三支一扶”的号召,在伽斯弥朵村支教两年多,也有资格分享村民即将脱贫的喜悦。
买完东西,在县城吃过中午饭,骆闻舟踏上了返程的路。出来这一趟太不容易,他怕回去爬山的时候对膝盖造成太大的压力,没敢买太多东西,却也把背包装了个满满当当。其中最贵的便是药物和香烟。山上没有入驻支援的医生,有个头疼脑热的急病多是靠土药偏方,医好了是药灵,医不好只怪命薄。
以前,骆闻舟下山买烟多是为自己,偶尔给村里嘴馋的人捎一些。这次不同以往——想起帕扎,就难以避免地想起费渡和陆嘉。
骆闻舟兀自叹息,心绪难安,总觉得冥冥之中是一种命中注定……注定了有缘相遇和无缘相知。
伽斯弥朵村的人们思想相对保守,骆闻舟身为外乡人,又是来支教的老师,他无意隐瞒自己的性取向,但也不想为淳朴的村民制造困扰。他自认为觉悟很高,支教不求名利只求无愧于心,也不会夹带私货在课堂上向学生灌输主流以外的思想,可沉静多年的凡心又有了躁动的迹象,这是觉悟也无法掌控的事情。
或许,他应该在结束这段支教生活之后,前往更西的地方,把正在腐烂的身体和心灵交还于天地, 从此不再做其他无用的幻想。
1000多级的钢梯,1500米的海拔,抬头一眼望去,仿佛天地亲密相接,再无人的容身之所。
爬吧。爬上去,回到暂时无忧的他乡。
时值傍晚,骆闻舟在村头便闻到了村民家中飘出来的饭香味。他一路经过三四户敞着房门做饭的人家,村民们都热情地招呼他去家里吃饭,他笑着婉拒说,累了,想回家去休息。
累是真的,但不至于累到吃不动饭。回到家也是一个人,骆闻舟准备随便对付一顿,之后把买来的东西分装好,晚一点再给村民送过去,省得去早了被留在别人家里又蹭一顿饭。
独居惯了,骆闻舟站在门前很自然地掏出钥匙去开锁。进屋后他也不着急开灯,借着门外夕阳的余晖,走到书桌前,放下二十来斤的背包,准备喝口水缓一缓。
“你回来了?”
人声响起,是虚弱沙哑的问候。骆闻舟猝不及防,被吓了个正着,刚喂嘴里的半口水没来得及下肚,全因呛咳而流到了地上。
他咳了好久,咳到咽喉火烧火燎得疼,却顾不及去补水,只是用手背抹去嘴边的水渍,局促地转头看向昏暗的角落——是费渡,躺在行军床上。
刹那间,骆闻舟的脑子里面就像过视频弹幕一样,划过很多问题:他怎么在这儿?他怎么还在这儿?他怎么没出去?他什么时候回来的?陆嘉呢?他为什么还躺在床上?……林林总总的,骆闻舟想了很多,最后开口说的却是:“啊,回来了。”
黑暗中,骆闻舟看不太清费渡的表情,屋外鸟虫的鸣叫和人声的喧嚷盖过了费渡似有若无的回应,那团裹着毯子的黑影动了动,小心翼翼地,怕极了掉下床去。
骆闻舟未做更多思考,也没有考虑室内光线不足、对外却一览无余的问题,他大步走到行军床旁,俯下身用,手掌贴在费渡的前额上。
“你……”很烫,烫到骆闻舟一时失语,“烧这么厉害,你朋友也不管你?”
费渡没有回话,躺在那里,也没有再动的意思。
骆闻舟无奈叹气:“你自己带没带药?”
费渡闭着眼睛,摇了摇头,不知是“没有”还是“不知道”。
“哎……”骆闻舟站起身,苦恼地抓挠着自己的短发,“我这儿倒是有药,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吃。——陆嘉什么时候回来?”
费渡没有回应,仿佛失去了点头或是摇头的力气。
以前也遇到过这种情况,解决办法就是把人弄下山,到最近的村里去找支医的医生看病。但搬运病人的多是同行的亲友,或是带队的负责人。费渡这种情况……肯定要通知村长,然后让陆嘉背人下山去。
骆闻舟内疚不已,他昨晚应该在费渡穿着短袖走出房门之后就跟上去,不一定要亲自送上外衣,哪怕附一句多余的叮嘱——怪他心虚,不敢凑近,更不敢说得太多。
“你等着,”骆闻舟用毯子将费渡裹紧,动作很轻,声音更轻,“我找人带你去看病。”
他说完,不待挺直腰身,竟被费渡拉住了手臂。
“不……”
“怎么了?”骆闻舟低下头,将耳朵送到费渡的嘴边。
“不是……”费渡嘴里呼出的热气,灼烧着骆闻舟的耳廓,“生病时,可以相互照顾的……关系。”
几分钟前最无关紧要的一个问题,费渡却留下他来听个仔细……骆闻舟感谢黄昏,为他烧红了的脸颊打了掩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