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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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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5

-----正文-----

教父没有正面回答问题,福葛再一次感到气恼,但又无可奈何。正如教父本人所说的那样,别人口中的乔鲁诺·乔巴拿不是真实的乔鲁诺·乔巴拿。他们认识了四年,私交局限于共同朋友,教父本性如何,福葛在这两天才有些许了解。他丝毫不感到讶异,倒不如说是早早有所预料。然而,他始终摸不透自己在对方心中究竟是怎样的位置。这算是玩弄吗?鬼才知道教父这些年在校园感情游戏里学会了什么。福葛悲哀又可耻地想到放弃,他不希望在自己不擅长的领域一败涂地,这场博弈并不公平。该死的不公平。

福葛配合乔鲁诺在活动室组装完最后一批活动板。到六点钟时,两人才慢吞吞地出发,中途还绕路去了趟药店。第一次和乔鲁诺·乔巴拿共赴聚会,福葛感觉自己没有想象中紧张。现在他可以自如地和教父聊更多话题了,跳出《白夜》这剧本,讲起费德里科·费里尼的《卡比利亚之夜》:‌‍‎妓‌‍‍‌女‍‌卡比利亚一心寻找真爱却屡屡受挫,所托非人最终一无所有。女孩失落地走在大路边,看到有说有笑的‎‌男‍‌‎男‎‌‍‎‌‌‎‍女‌‌‎‍‎女‎‌‌‎经过她身旁,竟然受其感染重拾笑容。乔鲁诺怀疑他人的快乐能否衬托自身的凄楚,人与人的感情并不相通。福葛则觉得导演的安排过于不公:忍受过三次破灭的女人,怎可让她继续期待第四次幻梦。

“如果有一次能成功,她也是值得的。总不能因为前路不顺就永远只踏出半步。”

乔鲁诺说到这话时,他们刚好转入餐馆,灯光暧昧朦胧,难以适应的热闹如潮水般涌至。福葛的记忆力不错,在场大部分人他都见过一两面,但他依然保持沉默,跟在乔鲁诺后面,看着对方向剧团的其他人打招呼。还好,教父对社交不太热衷,很快就转过身和他一道找位置坐下。餐盘里的食物并不合口味。福葛百无聊赖地抬起视线,从左往右扫视周遭环境:‌‎男‍‍‎女‎‎‌主角似乎一直在冷战,西尔瓦娜头疼地劝说自己的弟弟,女主角在半米外与女伴聊香水;团长讲起这座城市的几座剧院和博物馆,对未来尚有期待,有人点头附和;三两个人讲起即将举办的艺术展,争论形式、流派和风格……小小的包厢仿佛一个微型胶囊,包含大学生活的缩影。嘈杂,混乱,相互关联又各行其是的小团体像是几片棱角分明的碎片,拼成了一个聚会。

福葛开始坐立难安,仿佛一颗误掉入接合缝的砂砾。乔鲁诺,你想要的是这种生活吗?他在心底强烈地咆哮着不理解,侧头看见教父对着餐盘发愁:这盘意大利面里居然同时有他讨厌的肉类和香草。看来教父也不是时时刻刻都游刃有余。他叹了一口气,偷偷用手肘撞乔鲁诺的手臂,正准备暗示对方自己随时离场,突然有个熟悉的名字流进耳朵。

“你说的那位是法学院的教授吗?我旁听过他的课,他们学院的东西真难懂啊。”

“略有耳闻。”

……

时隔多年在母校听到第一条关于熟人消息竟然是自己的恩师,不能不说是幸运。福葛可以自豪地说,他在上学期间从未有考试不通过的烦恼,如果不是发生那件讨厌的事,当年他也能拿到毕业证书。他的恩师赏识他,力排非议帮他联系最好的律师,但最后还是由他父母粗暴地用金钱压下,一桩过度防卫的案件就被沦为人们私下流传的“十三岁大学生勾引教师未果,恼羞成怒大施暴行”。他竖起耳朵,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还有其他消息吗?

关于他学院,关于他以前同学,他都想听一听。

就在福葛为过去走神的时候,教父很自然地叉走了他推到盘子一边的小番茄,令他几近暴怒。乔鲁诺·乔巴拿,我是延迟享乐主义!福葛一叉子带走教父盘里最大那片鸭胸肉,对方似乎毫无所谓,还将剩下的肉挑拣出来,堆到方便夹取的地方,于是他又开始迷惘失措,一层一层地思考这行动背后的深意,猛然想起教父讨厌吃鸭胸肉,又气又恨十分受挫。

聚餐结束时,团长站起来宣布今晚全道具带妆彩排。乔鲁诺扯了扯福葛衣袖。他们跟着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回到活动室运走这两天做的东西,到剧院等待‌‎男‍‍‎女‎‎‌主角调和、化妆、登台表演。读过十次八次的剧本,再看一次舞台表演,确实比文字生动得多。乔鲁诺与他并坐在剧院的第三排,昏暗的灯光擦亮一小片舞台。男主角在上面游荡,在桥上捕捉到女主角的身影,此情景几乎原汁‍‌原‍‌‍味‌‍‌‎‎地呈现。

“你看他们什么样?就喜欢骚扰别人。多傻。如果刚才你不在桥上跑掉,你也就不会受到这样的骚扰。”

“看,我又不认识你,请不要跟着我。”

“我也不认识你,请让我送你回家。那两个混混会回来骚扰你,我觉得这是我的责任。”

两个演员的演技并不生涩,但也磨合得不算好。从第二幕‌‎男‍‍‎女‎‎‌主角开始互诉身世时,福葛就觉得气氛有些沉闷了,台上貌合神离的两人怎么也不像擦出了火花。乔鲁诺显然看过很多遍,睁大着眼睛一言不发,脑袋慢慢地朝福葛这边靠。

“乔鲁诺?”

福葛观察教父的神态,猜想他要睡着了,撞了撞手臂作为提醒,怎知他一头倒在自己的肩膀上,无论如何叫都叫不醒。你真的不是故意的吗?福葛感到焦虑,急躁,像是上百只蚂蚁抓咬脖子,火辣辣的喉咙发不出声音。他尝试轻推乔鲁诺,却听见音响里流出粗糙的上世纪爵士舞曲,空气中仿佛有股浓浊的苦橙花香夹杂着汗的盐味滚滚而来,龙套演员上台跳舞,西尔瓦娜过来问他们要不要上台玩玩,语气轻快得像理所当然那般。福葛浑身僵硬,像个突然被丢到聚光灯下的木偶,“我和他不是那种……”

西尔瓦娜揶笑着转身。这时,乔鲁诺蹭着福葛的肩膀,半睡不醒地问发生了什么事。“是舞会。”福葛假装平静地说明,尾音不可控地变了调。他既希望乔鲁诺能够醒来,又不希望他那么快醒过来。我还没做好准备。他忐忑地交叉双臂,做着毫无作用的深呼吸,回忆十三岁前学会的正确舞步,思考合适的乐拍,思考按他和乔鲁诺的身高怎么分配角色,谁跳男步谁跳女步看上去完美和谐。每一个得到解答的问题,都让他逼近主动向乔鲁诺开口的选项。在他推算所得的万分之一可能中,乔鲁诺对他说好,问他还愿不愿意和自己一起做更多事,天神的最后一件礼物在潘多拉之盒里膨胀。然而剩下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的落空怎么办,他能大声诅咒它们吗?不能。不必要的期待仿佛天降的陨石砸中他的头脑,让他品尝到深思熟虑的痛苦难熬。他不得不搬起石头,碾碎自己那维持不到三分钟的绮想——“你先睡吧,今天我也有点累了。”

乔鲁诺久久没有发出声音,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又睡过去了,福葛双手搂紧他的腰,吃力地往上拔,防止某人一不小心滑下去。而乔鲁诺揉了揉眼睛,脑袋砸在友人的大腿上。福葛吃痛地咬牙,没有多说什么。“舞会吗?”乔鲁诺发出低沉的声音,没有听见福葛解释那是舞台的临时插曲,“我高中毕业时有过一场。”

“嗯。”

福葛想起米斯达说过乔鲁诺高中毕业舞会没有跟谁一起跳舞。

“那次我在椅子上坐了很久,很多人在我面前来来去去,我在等的人始终没有来。我有发出过邀请,但不知是不是当时说得不够正式,对方并没有放在心上。”

福葛捏紧的拳头在口袋里发抖。舞台的灯光耀得他双眼发疼,乐声中止,群众演员退场,‌‎男‍‍‎女‎‎‌主角在酒吧里喝酒,谈论似爱非爱的话题,福葛依然一句都听不进去。他感到无所适从、恐惧和绝望,在过去的两三年里,他悄无声息地从身上撕下一块碎片,丢到没有人注意得到的地方。每一秒钟都有新的怪物从角落涌出,包围着他对乔鲁诺·乔巴拿脆弱的爱意:我的心只有这么大所以我也只能给这么多,如果你要当我面抢走,我也会对你凶恶,即使是你我也会凶恶——“你对那个人感到失望吗?”福葛几乎冷淡地问。

“有过,”乔鲁诺大意地翻了个身,脑袋压得福葛大腿发麻,连带呼吸都渐渐变得困难。“我至今都想不透为什么他那时不愿意来。”乔鲁诺合上沉重的眼皮,“他是我遇到的最聪明的人之一,不可能听不懂我的意思。”

福葛收紧呼吸。“如果,我是说如果,他觉得你和他根本不适合呢?”

“理由?”

“你见过真实的他吗?”

“那时候还没有。”

“现在呢?”

如果乔鲁诺还是像上次那样答“难说”,福葛真的会失手将他推到地上。但乔鲁诺远比他想象中狡猾,居然在这关键的时刻将问题抛回到他身上——“他已经见过真实的我了,我想问他感觉如何。”乔鲁诺说完便继续睡了,任凭福葛如何用食指戳弄他的脸都叫不醒。或许他要一个答案,或许他们只差一个开关,但福葛已经走不动了,只能在原地陷入思考:他对乔鲁诺的了解有多少,乔鲁诺对他的了解又有多少,他们即将会如何吵架,吵架后又该如何收场……一想到日后会有种种难舍难分,福葛就感到头痛,不可避免地搬出三四个逃避方案。乔鲁诺将他放米诺斯迷宫,谁来给他一团通向出口的毛线球。

彩排结束后福葛万分尴尬地坐在观众席间,想找人帮忙抬又不好开口,只得等到其他人都走得差不多时才悄悄将乔鲁诺架在背上,连拖带扯地到路边叫出租车,中途还被对方的衣服扣子刮伤耳朵两次。他发誓,他再也不会手痒在身上穿洞,回到那不勒斯就把工具和耳饰丢掉,还有那金属瓢虫胸针白色Polo衫等等所有和乔鲁诺·乔巴拿有关的东西。他完全可以和热情组织脱离关系,躲到天涯海角重新开始,只要不想起乔鲁诺·乔巴拿——

令人恼火又绝望的乔鲁诺·乔巴拿。

历经五分钟的全面无能狂热状态,潘纳科特·福葛终于承认:前二十年他的人生一塌糊涂,但今天他初恋了,对象不等他解释就倒头大睡,将他一万点后悔封死在箱子里,然后指着沉甸甸的潘多拉之盒对他说:“无论上帝的最后一件礼物是什么,它都是你的了。永远是你的了。”

福葛就差尖叫着将盒子摔到地上去。

在博洛尼亚的第三晚,福葛千辛万苦地将教父搬到卧室,然后卷起另一床被子,搬到客厅的沙发上。他跑去窗边连抽三根烟,越想越不是滋味,一开手机还看到特里休发来的信息和照片,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的猫是我的了。”未来大明星如此宣布着,令福葛大骂三分钟小动物无情,送养两三天就忘记原来的主人。

福葛窝在沙发上翻来覆去,回忆自己当初为什么要收养这只猫,是不是做好了孤独终老的打算。不是。他只想探一探自己还有没有爱人的能力,分辨普通的喜欢和真正的心动。每每被猫欺负都忍不住想,换做另一个人做同样的事他会怎么处理,答案是他对他的猫无能为力,对另一个人也无能为力。

福葛又悻悻地想起自己十八岁那年生日,大清早从邮箱里收到不署名的白色信封,上面只有时间和地点,没有附加缘由,没有着装要求。他隐隐约约知道这代表着什么,教父在几个亲信面前提过,周末自己会参加学校的毕业舞会,届时学校里会有不少外来访客。米斯达倒是没有向人抱怨工作量增加,但福葛却感到焦躁:他不是亲卫队的人,没有合适的理由出席那种场合,况且他也讨厌那种场合——“老子凭什么要陪高中生玩过家家?”他回到总部一边骂一边处理并不紧急的文件,被突然从乌龟身上冒出的波鲁纳雷夫先生吓得半死。

幽灵问他:“为什么不跟着去舞会,而是留在这里加班。”

他抖抖索索地捡起地上的钢笔,检查笔尖情况。“你好,波鲁纳雷夫先生,傻子才会为乔鲁诺·乔巴拿加班,我是在提前完成工作内容。”

“你们俩是吵架了吗?我记得他有给你写邀请函,你可以回去翻一翻邮箱。”

“免了,”他说,“我一点也不想去。弄完这堆东西,我就去申请休假,去瑞士滑雪去澳大利亚跳伞潜水,去北极挖冰去拉斯维加斯豪赌。”

“你记得你还没有成年。”

“档案里没有登记,但我今天成年了。我混黑帮,我有办法,其他禁令不成问题。”

“哈?原来是这样啊。”

波鲁纳雷夫随‍‌‎‌‎口‍‎‍交‍‍‌‎‎代句“注意安全”,便没再多劝了。福葛心不在焉地继续看文件,满脑子想着乔鲁诺·乔巴拿会和怎样的人跳舞,会不会不小心踩到别人的脚,不不,他怎可以恶毒地想到教父窘迫的模样,他又不嫉妒教父,只是莫名地感到不爽……他徒然无功地坐在书桌前,对着文件发怒,直到波鲁纳雷夫连叫他几声,他才注意到自己的失态,一头扑在桌子上道歉。

“你消气了吗?”

“消气了……”

“反正你现在也静不下心来干活,不如来陪我聊聊天怎么样?不知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当年环游世界时的事,我有过几次艳遇,也碰到不少有意思的人,比如乔斯达家那对祖孙……”

波鲁纳雷夫不紧不慢地抖过去经历过的事,说到埃及,说到虫箭,说到遇到迪亚波罗和古竞技场。“那天的细节还是让乔鲁诺来告诉你比较好,他肯定有很多话想跟你说,”幽灵说,“你跟他聊过吗?”

“没有。”

“这两年都没有?”

“没有,”福葛说,“如果他要问我,在威尼斯时是怎么想的,我也只能回答‘只靠理想是无法在这个世界存活的’。”

波鲁纳雷夫点头。“除此之外,还有其他放不下的东西吗?”

“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我曾经想问他为什么同意我回来。”

“哈哈,你这个问题还真是刁钻。”

“我觉得他没有想这么多,”福葛蹬着空气,想象那里有团乔鲁诺·乔巴拿的形状。“这种‘没想那么多’的态度才是最可怕的。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不动摇,怎么可以将这些事想得那么简单,偏偏他又真的做到了。”

福葛抱住头,试图赶走脑内关于乔鲁诺的一切。他想,他便是从那时开始意识到自己的症状。他向波鲁那雷夫先生透露的东西太多,不小心摸到心底最隐蔽的情绪。一团柔嫩的幼苗正慢慢展叶,随手一拈就能榨出甜腻的汁液,福葛瞬间就被它吓坏了,连分辨真伪都要下很大的勇气。难怪乔鲁诺持续地跟他争论幻梦和心动,原来对方也看透了他,几次失望过后又重整旗鼓——“那是足足一分钟的欣悦啊!这难道还不够一个人受用整整一辈子吗?”“如果有一次能成功,她也是值得的。总不能因为前路不顺就永远只踏出半步。”

乔鲁诺对《白夜》和《卡比利亚之夜》的评价清晰又目的明确,这般毫无顾虑的自信令福葛更加焦躁不安,此时此刻他要信服了。乔鲁诺·乔巴拿又一次让他信服了。两只蚊子和他耳鬓厮磨到下半夜,直到他合眼前的那一刻还在找他的脖子。天蒙蒙亮时福葛听见浴室里有动静,哗啦啦的水声像是从枕头下淌过的溪流,湿润的触感被揉在梦的面团里,噼噼噗噗地发酵。

也不知过了多久,沐浴露的香味向他靠近,茶几旁的椅子被拉开,梦境开始有了具象,声音和色彩都变得真实。乔鲁诺坐椅子上,和声和气地对他说了好几句话,大致意思是自己一天都有课,如果他不打算逃跑,今晚七点就去昨天的剧院,剧组要进行公开试演了,他们这几天做的东西都会放到台上。

“这次正式表演我会待到最后,你可以提前在后台找到我。”

教父起身,衣料摩擦的声音像是落到耳朵里的沙子,又硌又痒。福葛感觉到自己的头发被撩起,某人的手指按着他的耳垂,力度恰到好处。他既不感到痛,也不感到麻,轻飘飘的云朵忽然变成灰色的铅块坠落,砰地撞在地面上。

乔鲁诺对他说;“有时我真的很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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