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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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博洛尼亚的第二天晚,潘纳科特·福葛依然没有睡好,时不时想起《梦想者四夜》里的对白——“因为昨天我很高兴,是星期天,我去乡下玩了。”“您不是经常高兴的?”“曾经很可怕,就好像我再也活不下去了。”
男主人公雅克说:“我总是躁动愤怒地看着别人,我的梦也很单调,令人讨厌。我意识到,那些我觉得亲近的东西从来就没存在过,没什么可后悔的,因为我丢掉的是一个完美的零。”
福葛回忆起四年前,他们合力整顿好组织内部,重建热情高层,唐·乔巴拿忽然找到他,问如果自己想回学校读高中,他会有什么建议或者想法。他问波鲁纳雷夫先生是否同意,教父说波鲁纳雷夫先生也觉得可行,毕竟做黑帮也需要表面上的身份。
“米斯达呢?您可是增加了他的工作量。”
“他挺爽快的,觉得没什么问题。”
“那我也没什么意见了。”
教父撑着脸望向他,若有所思。“潘纳,”对方第一次这么叫他,“你要不要也跟我一起回去读书?”
你开什么玩笑呢!福葛觉得唐·乔巴拿的问题古怪至极。“没这个必要。我不适合呆在教室,而且那些知识我都已经学过了。不知您有没有听说过,我以前上过大学……”他没有详细说下去了,乔鲁诺大概也能理解他心里的不情愿。
“是这样吗?抱歉,我确实是刚刚才知道。”乔鲁诺的语气没有太多起伏,令人捉摸不清态度。福葛将待确认的文件放到他手边,他慢吞吞地坐直翻阅。“奥特朗托港口的走私上下打通了,帕尔马诺瓦发现前制毒小组的踪迹,阿尔巴家族以反商业垄断的名义起诉我们合作方,梅拉诺当地手工业领头人想延长专利保护期……这些都还好,但赌场账本我看得不太懂,潘纳,潘纳科特?”
教父不小心叫出了名字,福葛肩膀一震,意外地发觉自己并没有太讨厌,或许是教父叫得太自然,让他忽视随之而来的尴尬,不由自主地挨近,逐一向教父解释上面的条目。
“六七月的假账太多,会计是新来的切萨雷·德西卡,手法不太高明,很容易就看出来了。倒是之前的那位卡洛·贝托鲁奇,最好找到他的消息。”
“嗯嗯。”
教父的发卷蹭到他的耳朵,温度由上自下传递到他指着数字的手指,令他的声线发颤。波鲁纳雷夫先生探出头来,时不时给出几个建议,缓解了紧张的气氛。事后乔鲁诺低声对他说了声谢谢,而他趴在桌子上,心脏扑通扑通直跳,双耳环绕不具名的嗡鸣,仿佛室内招来了野马蜂。波鲁纳雷夫先生问福葛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混黑帮,他说十四岁。“那挺早的。”“当时没有太多选择。”福葛几乎是边逃避着边解释,遥遥地听到有另一把声音对他说,你也才十六岁,还有很多时间,乔鲁诺·乔巴拿去体验生活,你也可以跟着去试试。但我跟过去做什么?福葛感到懊恼,他在教父手下做事那么久,第一次有强烈的意愿去亲近对方,它来的不是时候,偏偏在盛夏、高温、对方说着要离开他们所有人去体验新生活的那一刻。滚烫的开水像火经过他的喉咙,他找不出合适的语言表达不舍和祝福。潘纳科特·福葛,你要是也说自己没有后悔过,那便是撒谎。我便是在对他撒谎。
手机闹钟响起的那刻,福葛意识到自己在博洛尼亚的第三天开始了。浴室的水声一如昨日,他已经摸清了,教父在夏天至少洗两次澡,一次早上,一次晚上,时间都很长。福葛起身拿起手机,发现旁边有串钥匙,下面还压着一张手写便条:“抱歉,昨晚睡早了,忘记跟你说我今天的课排满了。这是活动室的钥匙,他们都见过你了,不会多问什么。我上完课就去找你追上进度。”
福葛将便条放回桌上,套上纯色衬衫——还是乔鲁诺的衣服,上衣很合身,裤子有点松,他觉得很不错,至少让他看上去像个学生而不是混混。教父推开房间的门,看见他在穿衣服,视线避开。“你不打算晨跑吗?”
“这几天就算了,”福葛快速扣上纽扣,注意到乔鲁诺带着困意的眼睛,“你昨晚没睡好吗?”
“也不是,就是醒的有点早。”乔鲁诺一脸平静,耳根倒是红热,福葛推测他刚刚洗的是热水澡。“你要吃早餐吗?”乔鲁诺打了个呵欠,发卷耸拉下垂,“我家里只有红茶没有咖啡,不知你是否习惯?”
“红茶也行。”
“加牛奶,还是加糖?”
“……糖?”
“嗯,好。”
一到客厅,福葛就闻到烤吐司的焦香味,餐桌上摆着两份英式早餐:煎蛋、火腿和烤吐司。乔鲁诺在满满的一大杯红茶里加入牛奶,让福葛后悔刚才做了错误选择——他喝不惯英式红茶,甜味太重,不知是不是因为糖加多了。乔鲁诺似乎更喜欢红茶加牛奶,饮食习惯受半边英国血统影响。“潘纳,我可能要比你先出门,看到我留给你的字条了吗?”
“看到了。”
乔鲁诺解决完吐司便出门,临走前还特地说了声再见,福葛也干巴巴地回了声再见,回头收拾桌上的餐盘和杯子,洗碗,放晾,然后摘掉围裙和橡胶手套。出门前他发现某人错戴了他的耳钉,对着镜子生了两分钟的闷气,最后换上了不属于他的那对。上午的活动室没有人来打扰,他很快便完成清单上的移动桥栏杆,中午去了趟小餐馆,带回一杯咖啡和两个帕尼尼。三点钟时,西尔瓦娜带着新颜料来到活动室,一开门便冲着福葛的背影叫“乔巴拿”,直到福葛回过头来看她,她才缓缓地加上后半截:“……的朋友?”
“嗯。”
“我昨天晚上把街景部分画好了,你们可以开始装新的活动板。”
“辛苦了。”
还好,西尔瓦娜没有点破他身上大部分衣服出自乔鲁诺衣柜的事实,不然他会恨不得立马撞到墙上去。他又想起昨天女孩说他和乔鲁诺相似,整个人更加心神不宁,熟悉而又火辣辣的感觉烧上喉咙。我和他哪里像了?衣服、耳钉还是整体给人的感觉?请您多说一些。他诚恳地向女孩请教其他道具的配色方案,内心期待对方透露更多信息,怎知对方开始在意他的来历:“你是哪个学院的学生?之前有看过我们剧团的演出吗?”
“乔鲁诺他没有跟你们说过?”
西尔瓦娜回答得很干脆。“没呢。”
“我是他……家乡的朋友。”
“但你没有那不勒斯口音呀。”
“嗯。”
“以前在这里生活过吗?”
“生活过一阵子。”
话音一落,活动室的门就被推开,乔鲁诺提着几罐饮料走进来,西尔瓦娜转身向他打招呼:“嗨嗨,在跟你朋友聊天呢。你有没有看到我弟弟?上午你们团长跟我说联系不上他。”
乔鲁诺的视线越过西尔瓦娜,福葛尴尬地别过脸去,将街景活动板剩下的两个滑动轮装好。“我只有下午的课和他一起上,但我没有看到他。”乔鲁诺漫不经心地说着,从购物袋里掏出饮料,西尔瓦娜将它接过,一边哎呀哎呀抱怨自己的弟弟不省心,一边拉开易拉罐拉环。“乔巴拿,”她说,“晚上他们的彩排你们去吗?”
“我和……潘纳看情况。”
冷不丁听到乔鲁诺叫自己的名字,福葛差点拧错螺丝。
“你们担心道具进度?”西尔瓦娜问。
“嗯。”
或者是乔鲁诺回答得太随意,女孩突然小声跟他说了句什么,令他脸色变得古怪。福葛只在乔鲁诺脸上捕捉到半秒钟的困窘,视线就被女孩挡住。在懊恨的同时,他也庆幸没有被乔鲁诺发现自己的注视。“进度赶得上。”他从西尔瓦娜身后探出,稀松平常地加入话题,拿走自己那份饮料。教父的手臂贴着他的手臂,仿佛他们刚刚达成什么约定那般:“行吧,我们到时会去的。”
“那我跟团长说一声。”
福葛莫名感到松一口气。其实他还是有点担心西尔瓦娜深入探究他来历,他不是没有编好合适的故事,只是那些细节他都没有和乔鲁诺好好对过,说太多反而容易穿帮。事到如今,他对闲言碎语已经无所畏惧,反正他也不会在这座城市待太久。倒是乔鲁诺,这人是真心想要好好体验大学生活的,正如之前他们聊天所谈到的那样“我还有很多时间,有余力兼顾,为什么不多去试试”,普通人能拥有的青春,教父也想牢牢抓住。于公于私,他都不想给乔鲁诺带来麻烦。他可以趁和乔鲁诺单独出去吃饭时,好好地告诉对方自己的安排。如果时机合适,他还考虑讲一讲自己的过去,并事先在脑内排演,将灰色的部分放在肥皂水里漂洗一番,再吹干,上色。喂喂,乔鲁诺,在听吗?我想告诉你些你可能已经知道的事,比如我档案里的……
打断他思路的是活动室里的手机铃声,所有人停下手上的活。西尔瓦娜按响接听键,“喂,团长,找到他了?哦,好……我问问。”她转过身去问乔鲁诺和福葛,“团长问你们晚上要不要来一起吃饭,周末就要上台了,大家聚一聚。”
乔鲁诺没有犹豫:“好。”
“那就这么定了。”
福葛还没反应过来,今晚的行动就被某人轻率地决定了。乔鲁诺·乔巴拿你怎么回事,居然拉我去和你们剧团的人聚餐?福葛紧张地握住手腕处的机械表,这不同于以往他们出席的宴会,无需与人勾心斗角。普通大学生是怎么参加社团聚会的?他现在打电话问特里休来得及吗?他拎起西尔瓦娜弄脏的颜料盘,以帮忙清洗为借口到活动室外面透气。不一会儿,乔鲁诺也跟过来了溅起了洗手池的水。福葛回过头瞪他,最终还是对自己的上司无可奈何。
“您有何贵干?”
乔鲁诺淡淡地向福葛解释,自己加入道具组以来还没有去过那种场合。“除了团长,其他人应该都见过你了。”他说。
“但我不是你们学校的人。”
“没关系。剧团也有很多社会人士,西尔瓦娜学姐就是前些年的毕业生。”
“我……”
福葛烦躁地开大水龙清洗颜料盘,色块沾上他手掌令他很不舒服,搓到双手发红都还有很多残留的痕迹。乔鲁诺伸手关小了水龙头以便听清他的抱怨,他半张着嘴巴,一句都骂不出口——“您太独断了。”他简洁地表明自己的看法。
“如果你不想去,我可以跟他们说。”
“那也太出尔反尔了。我还没有……还没有做好准备!”
“刚刚我来活动时也听到你跟学姐说了一些事。你是在博洛尼亚生活过的那不勒斯人,对吧?我想我们基本能对得上,不会穿帮。”
“还不够。”
“你的名字叫潘纳……这样?”
“叫特里休·乌纳或者盖多·米斯达。”
“特里休是女孩子的名字。”
“乔巴拿也是女孩子的名字。”
乔鲁诺无视了福葛口中的讽刺。“不要拿朋友的本名来做自己的假名,你就说你叫潘纳就好了,他们不会问你太多。”
福葛衡量被人叫奶冻和被人叫蹩脚的简称哪个更讨厌些。“但我身上还穿着您的衣服,”他悻悻地说,“耳钉也是您的。”
“抱歉,是我早上走太急了。现在跟你换回来怎样?”
乔鲁诺捏着自己的耳垂,耳钉在指间若隐若现。要不是颜色有微妙的差异,福葛差点认不出那是自己的东西。“算了,反正两对长得差不多。其他人不见得会注意到这种小地方。”福葛关掉水龙头,沥干画笔和颜料盘上的水,通过镜子看到乔鲁诺的手拿起又放下,嘴里咕哝着团里还是有眼尖的人云云。“你说什么?”福葛倏地抬头,头发扎得耳朵发痒,只得撩起头发对着镜子检查,前几天他随手给自己扎的地方红肿了起来。
“你的耳朵受伤了?”
“是耳洞。”
福葛一边强调,一边在心底斥骂自己一时冲动。乔鲁诺凑近他,仔细地观察耳垂。“发炎了。”
“待会儿我去买点消炎药。”
“附近的药店不好找,我和你一起去,”福葛的肩膀一缩,乔鲁诺又看了看他左边,“你怎么只打右边?”
“我随手打的,还没决定要不要。”
福葛急急地放下头发,捋顺,然后伸手到水龙头下,冲洗。水声盖过他的心跳,不知名的狂热席卷他的大脑:乔鲁诺说话的语气,乔鲁诺碰他时的手指。“我们什么时候出发?”他装作平静地问对方的安排。
“迟点动身也没关系,”乔鲁诺说,“你不是有话想对我说吗?你不会毫无理由地逃……请允许我用这个词来形容,你从活动室逃到这里了。”
福葛艰难地开口:“是。”
“你畏缩了。”
“我只是想不到我以什么身份出现在那些人面前。”
“道具组的外援,我的朋友。我平时也不显眼,他们也不会问你太多问题。”
“他们都是普通人……”福葛在心里补充,而我是个黑帮,做不到全身心投入这类角色扮演。“平民百姓的生活离我太远了,就算我有心,也回不去那种状态,”他感慨,“在这方面我和您不太一样。”
“关于学生时代,你有过遗憾吗?”
福葛没有正面回答。“如您所见,我十四岁就混黑帮了。”
“你也才二十岁,还有很多时间。”
似曾相似的对白在福葛脑海一闪而过:“我才十六岁,还有很多时间。”教父这几天的用意浮出水面。“您为什么非要拉我来体验您的生活?”福葛改口用更平常的称呼,“乔鲁诺,我没兴趣做学生,也讨厌做学生。你知道我——”
福葛突然撞上乔鲁诺的视线,捕捉到对方脸上细微的变化:迷惘。教父竟然对他的私事表示迷惘。“你没有看过我的档案吗?”
“没有。”
“难怪,”福葛说,“难怪你对我一无所知。”
他们陷入一片沉默当中,相互打量对方的表情。隔壁的水龙头“嗒、嗒、嗒”地滴着水,福葛伸手将它拧得更紧一些,听见教父轻轻地发出一声“唉”,于是他转过头,直接了当地去问对方为什么。乔鲁诺抬起眉毛,狭小的卫生间里多了些回音。“因为我更想听你亲口跟我说,”他说,“潘纳,其他人口中的不一定是真实的你。同样的,别人口中的也不是真实的我。”
“那你认为真实的我是什么样子?”
“难说。”
“你这个回答有够狡猾的。”
“我更喜欢不对我用敬称的你,”乔鲁诺匆匆地督了福葛捏紧的拳头一眼,“你刚刚是想过把颜料盘扔到我脸上,对吧。”
“您放心,我不会把东西砸到‘朋友’的脸上。”
福葛说着,将某人故意溅过来的水一股脑还回去。水花哗地在两人之间打散。教父直愣愣地提着被泼湿的刘海,哑口无言了好一阵子才出声:“潘纳科特·福葛。”
“说吧,”福葛蹬着他,“除了朋友以外,你还想我扮演怎样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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