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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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点四十分时,潘纳科特·福葛从沙发上醒来,面对乔鲁诺留在衣篮里未熨烫过的衬衣发愣,五分钟后他察觉某人又一次戴走了他的耳钉,想起乔鲁诺出门前对他说的话,怒气抵达顶峰后又急急滑翔降落。等他再摸耳垂,发现自己的伤口长好了。旧的耳洞还在,新打的已不知所踪。
算了,算了。
福葛用两根手指头夹起教父的衬衣,趿着拖鞋在公寓里四处寻找熨烫机,思考对方生气的原因和留下的问题——他已经见过真实的乔鲁诺·乔巴拿了,他的感觉如何?是幻灭,还是失望?
其实都没有。
多年前他帮布加拉提调查流泪卢卡时就整理过乔鲁诺·乔巴拿的档案:十五岁,一九八五年生,二分之一亚裔血统,经常小偷小摸,时不时到机场骗游客行李。当时福葛还指着乔鲁诺黑发时期的照片对米斯达说“这个人怎么回事?眉清目秀但发型好土”,再之后被教父本人反击自己衣着出格也是意料之中。那时候的乔鲁诺给他印象和现在无异,安静,内敛,看上去礼貌乖巧,实际上说谎不打草稿。哈,这个混蛋,年纪小小就来混黑帮的都不是善茬,福葛看自己也一样。
若是作为上司,还有很大的成长空间,作为恋人就免不了摩擦。他已经预料到自己和教父会以什么方式吵起来,谁会向谁先低头,像世上其他平凡但不平庸的情侣那样看透对方身上的所有烂毛病后变成熟,这过程可能要花上十年八年,可能要持续到他们双双进入坟墓,谁叫黑帮鲜有长命呢。
潘纳科特·福葛叹气,手指颤抖对着镜子穿戴整齐,全身上下成套西装配草莓领带,外加乔鲁诺·乔巴拿最常用苍蓝色的耳钉。他无路可退,也无路可选,只能一拐一扭地前进。到楼下的花店买九朵红玫瑰,一屁股坐在长椅上等乔鲁诺·乔巴拿的消息。人想得越是深入,越是会犹疑和痛苦,恋情未曾正式开始就早早担心失去:一时心动说来容易,天长地久何其艰难。J·D·塞林格的《逮香蕉鱼的最佳日子》里写到西摩在和未婚妻度蜜月时一枪射穿自己的太阳穴,他也会承受不住逼近的幸福陷入同样的惆怅和绝望吗?人面对奢侈的幸福会变得贪婪,这并没有罪过——“香蕉鱼起初不过是普通的鱼。它们游进满是香蕉的洞里,突然就变得馋起来,吃了足足有七十八根香蕉!自然,它们吃得太撑太胖了,再也没法从洞里挤出来。”——他潘纳科特·福葛现在就心甘情愿地扎进洞里,双手双脚埋入香蕉堆,博洛尼亚初夏的阳光像是数以千计的发光石头砸在身上,他要被淹没,被覆盖,死相难看。他倒要责问乔鲁诺,有没有同样的打算,如果没有,他就将潘纳科特·福葛一枪射死在洞里然后远走高飞,如果有——
如果有。
新热情尊贵的教父唐·乔巴拿,博洛尼亚普通大学生乔鲁诺·乔巴拿,十五岁就在机场开黑心出租车骗零花钱的小混混汐华初流乃,左手拿着半融化的开心果味冰淇淋,右手抱着课堂讲义,用不可思议的表情盯着他和他手里的玫瑰花,仿佛在看主题公园里穿玩偶服的工作人员。“这形式有够隆重的,但诚意还不够。”某人淡淡地说道。
福葛只看乔鲁诺一眼,就感到窒息了,“你竟然穿黑色POLO衫出门。”
“是啊,我觉得它挺好的。”
福葛想起躺在自己行李箱那件同款白色POLO衫,耳根红烫。乔鲁诺随口讲了句关于天气的笑话,若无其事地坐下来,放好讲义,福葛侧身吃掉他递过来的冰淇淋,冰凉的甜物在喉咙里融化,然后听见一颗和自己一样砰砰直跳的心脏靠近,乔鲁诺的手臂揽过他的肩膀,蹭皱了他精心准备的西装外套和衬衣,但没关系,乔鲁诺吻了他,发光的石头碎成晶亮的齑粉。
潘纳科特·福葛闭上了眼睛,他才二十岁,还有很多时间。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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