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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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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2

-----正文-----

福葛清晰地读到唐·乔巴拿的口型:“潘纳科特·福葛的审美标准将人分两类,一类是他自己,一类是别人。”

这话不完全对。由福葛本人纠正的版本是:“潘纳科特·福葛的审美标准将人分三类,一类是他自己,一类是别人,一类是乔鲁诺·乔巴拿。”他永远搞不懂教父为什么这么热衷于花里胡哨的东西,瓢虫形状的发饰和胸针,背面全是花花草草的随身小镜子,苍蓝色的耳钉(这个他没什么立场批判,因为他也有一对类似的,耳洞也比乔鲁诺多)……作为普通大学生时的乔鲁诺似乎变本加厉了,仗着年轻和不赖的长相,穿布满植物暗纹的衬衣和纯色西装外套,耳钉换成红色小瓢虫形状(又是瓢虫!),面料质地很好,但绝对不超过中产出身的平均水平。该死,福葛觉得自己就不应该穿米斯达的旧衣服出门,既不合身又不时髦——“你有没有带其他衣服?”乔鲁诺看似关切地问候,目光没有离开过他身上的套头连帽衫,欲言又止还旁敲侧击的样子令他有些窝火。“没有!”

“我可以借给你。”

“我不打算在这边待太久。”

“离正式演出还有一个星期。”

“哦。”

“道具组只有我一个,现在还有一半东西未来得及做。”

“买。”

“花钱就少了动手的乐趣,”乔鲁诺说,“你之前在邮件里回复我说好的。”

福葛将行李箱扔在乔鲁诺公寓的地板上,砰地一声打开,一件白色POLO衫和一条皱巴巴的运动裤赫然躺在当中。乔鲁诺在他后面端着两杯白开水,倒吸一口凉气,“这是你的睡衣吗?”

“……我还有一套备用西装,出门时没考虑要应对太多场合。”

“按你平时的来也挺好的。”

“按我平时的来确实挺好的。”

福葛合上行李箱,接过乔鲁诺递过来的水,努力忽视眼前人是他上司这一事实、现阶段要他将乔鲁诺看作朋友还很难,尽管对方从头到尾都没有向他摆教父的架子。这些年来,乔鲁诺·乔巴拿在他心里一直处于某个微妙的位置,对方就像是班里突然出现的插班生,挤占他原本全年级第一的位置,偏偏他对之心服口服,他原以为自己是意志坚定的那一类人,不会因他人的说动更改计划,但乔鲁诺三番四次让他产生怀疑,怀疑自己的审美,怀疑自己的脾气,怀疑自己的谴责……乔鲁诺评价他穿衣风格极端,他就换最普通的来赴约;乔鲁诺一句“你不如来我家住”,他就退掉酒店房间;乔鲁诺耍赖骗他来做苦力,他懊恼自己在邮件里回复得太爽快,心里却没有感到有多后悔。这是为什么呢?他在脑内圈出一条基本公式,将各种因素作为变量加入算法,在有限的象限里规划最接近的图形,估算哪里到哪里才是阈值,他到底能容忍乔鲁诺·乔巴拿多少东西,然后教父轻轻在他背上一拍,所有演算像多米诺骨牌那般轰然倒塌。

“你的码数应该跟我差不多,这套比你身上的更合适你。”

福葛闻到淡淡的花香,是乔鲁诺在私人场合喜欢用的香水,他曾经抱怨过同牌子的莓果味太齁甜,怎知和乔鲁诺的放一起闻会如此合适。他有时会浮想联翩,他们两个同时出门,不是为了公务,也不是顺路奔赴共同友人们的聚会,他们会聊些什么?会不会延续上次高尔夫球场的尴尬?他接过乔鲁诺的衣服,辨认得出那是教父高中时喜欢的款式。“你居然会保留以前的东西。”

“因为新的要很久才能习惯。”

“嗯……”

一阵沉默过后,福葛才从过去的零星记忆中翻找出乔鲁诺念旧的各种细节。与他没有余物的桌面相反的是,乔鲁诺总在眼前摆很多无用的装饰物:插着白色小花的瓶子、永远喝不完的半瓶酒、CD……他没有问太多,但米斯达似乎知道原因,于是他也识趣地将“请您收拾桌面”的建议删去。或许他应该问一问乔鲁诺,或者向米斯达了解更多当年的细节,他在回归初期忙于收拾各种烂摊子,回过神来时已经错过了询问的最佳时机,潘多拉之盒已经关上,谁都不知道神予世人最后一件礼物到底是什么。福葛只肯在最初时作出探试,一旦没有立即接到反馈就会及时止损,收手作罢。他转过头去看乔鲁诺,对方开始整理自己从图书馆带出来的打印稿,快速地用铅笔圈出重点。

“‌‍男‌‎‌‎女‎‍主角第一次相遇的地方是在堤岸,堤岸边上有栏杆;第二次相遇是在桥上;第三次是在商店前,他们一路来到酒吧……”

乔鲁诺的手肘蹭掉了橡皮,圆滚滚的小东西一路滚到福葛的脚下。福葛弯腰将它捏在手里,像是捏住烫手的火星,站坐不是,一句“需要我帮忙吗”推到嘴边又被他咽下去。乔鲁诺告诉他浴室和卧室的位置,告诉他热水器的使用方式:“公寓里水龙头和商务酒店里的不一样,左边是冷水,右边才是热水。”他进去不到三分钟就裹着浴巾出来,瞪着屋子的主人发愣。

“怎么了?”

“您的热水器坏了。”

乔鲁诺没有太大反应,仿佛早就预料到那般。福葛对这份漠然感到恼火,你是唐·乔巴拿,怎么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生活质量,但很快他又找到了答案:乔鲁诺不是不在乎,而是觉得这境况尚可接受。他几乎没有听谁提起过教父早年的生长环境,只知道对方血统复杂,在日本和美国都有远房亲戚,很少和生母联系,亲情观念淡薄。这方面和他有些相像,理由却不尽然。

于是,他趿着备用拖鞋,回到乔鲁诺身边。“您这里有工具吗?”

“有电笔和螺丝刀。”

“够用了。”

乔鲁诺没有直视他,右手手指卷拢,贴在嘴唇上,左手随手指向冰箱旁边的柜子。福葛在里面找到一个破旧的家用维修箱,两支电笔都尚可用。他拆开热水器外壳,着手检查各个零件,探出控温器有问题。“乔鲁诺,”他试着按教父的要求直呼其名,引起对方的注意,“是热水器里的控温器断路了。”

“你会修好吗?”

“如果有零件可替换的话。”

“太晚了,五金店已经关门,今晚先用冷水将就吧。”

在他将要折回浴室时,乔鲁诺忽而传来了声音:“你怎么会修家电?这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你不知道的事多的去了,福葛心想。“我以前也住过老房子。”

如果乔鲁诺继续问下去,他有可能会说说以前的事,说说小队只有他和布加拉提两个人时的生活,他倒不见得有多怀念那时候,毕竟条件艰苦,日子也单调。他跟布加拉提到赌场收保护费,帮餐馆老板算账,水果摊的姑娘托他送水果……他花了好一段时间才适应琐碎的工作,利用聪明才智做些更有作为的事情。他感谢布加拉提,曾经也相信布加拉提,仅此而已。乔鲁诺要想知道更多,他也只能敞开到这程度,伤口将要汩汩冒血,他得赶紧用鱼肠线缝上。

但乔鲁诺不打算问下去。

“明天去剧场的时候,我们可以绕路到五金店,我还需要几个滑轮。”乔鲁诺说,“你打算几点起床?我上完课就到楼下带你过去。”

“七点。”

“……那我还没上第一堂课。”

“我有先晨跑后早饭的习惯。”意式传统早餐热量太高,福葛又不像米斯达整天东奔西跑。虽然平时不怎么显露,他其实和所有这个年纪的人一样,对自己的个人形象在意得不得了。去年特里休拉他、米斯达和乔鲁诺去海滩,他盲目听信米斯达的建议穿夏威夷沙滩裤,丑另当别论,他竟是三位男士之中唯一一个没有肌肉线条的。修照片时他惨叫三分钟才接受这样的事实。特里休说他小心眼,他说这是人之常情。“我没想到你会偷偷拿自己跟乔鲁诺比较,”未来的大明星一边涂指甲油一边说,“你就这么在意他吗?当着他面时你连叫他名字都不肯。”他解释自己叫乔鲁诺敬称是因为尊重他,不和米斯达比是因为没必要(他不会承认是比不过)。特里休说知道了知道了,麻烦专心一些,将女士的脸修小一点。

当时,福葛没有表现出太大意见。特里休说中了一点,他确实有点在意比自己年轻的上司,但这份在意和罗曼蒂克无关。抛去身份地位不讲,他们各方面离得太近了,偏偏关系不密切。是因为我无法对他抱持百分之百的忠诚,所以一丝一毫的怀疑都会动摇现有的信任吗?他倒是真心想知道答案,教父可能也有类似的想法,说不定这次的邀请就是对方的试探。但福葛还是想不透,区区试探值得教父跑到剧组打杂吗?他完全可以挑脑力活做,当个编剧或者导演指挥他人按他的想法去做。

带着疑惑,他久违地冲完一次冷水澡,回到乔鲁诺身边继续商量接下来的安排。他们心知肚明,这属于教父的私人小事,与黑帮工作无关,但两人都拿出工作时的态度。福葛承认这个模式最适合不过了,至少大家都很自在。剧本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夜》,剧组选择了以卢基诺·维斯康蒂改编的电影版为蓝本,而福葛只接触过罗伯特·布列松版的《梦想者四夜》。

他们心猿意马地讨论剧本的每一处细节,从角色分析到场景转折,最后不得不回到对故事的理解上。

福葛觉得这类爱情过于荒谬。

“人如何对另一个人一见钟情到这种地步?这般虚幻的爱意难道不是主人公的错觉?在第二晚,他就知道女孩另有所爱了,结局也印证了这份感情下场有多惨淡。女孩始终会离开了他,回到旧情人的身边。”

乔鲁诺显然抱持不同看法。“主人公认为自己还有希望。况且,女孩最后的离开也情有可原。”

“为无果的追求浪费四个晚上,这样真的值得吗?”

“值得。正如原作结尾所说,‘那是足足一分钟的欣悦啊!这难道还不够一个人受用整整一辈子吗?’”

福葛又一次败在乔鲁诺之下,一来是乔鲁诺在分析时比他冷静,二来是他莫名感到了心虚,第一次和人争论感情问题,对象竟然是唐·乔巴拿。他在这方面的想法太少,未来两三年都没有相关计划,混黑帮有太多变数,他得考虑其中的风险,做不到全心全意全力以赴,这对另一方来说太不公平了。

当晚,他们早早地休息,为明天做好准备。乔鲁诺的公寓里只有一张床,虽然可以容纳下两个人,但情况有些尴尬——“我习惯裸睡,原本打算住酒店,行李箱里没有睡衣。”福葛尴尬地向乔鲁诺交代,想着要是对方感到困扰,他就拈起那件该死的POLO衫,勉为其难地套上身过夜。果然,乔鲁诺对此反应很大,听到这话的一瞬间握笔的姿势都有些不对劲了。“我没所谓,”教父别过脸,额前的发卷松散,“嗯,可以体谅。”

“也不是什么都不穿,我还有‍‌‍‎内‎‍裤‎‌‌。”福葛能感觉得到自己的脸正微微发烫,嘴上扯着无谓的解释,心里懊恼自己的考虑不周,估算错他和教父之间的关系:他怎么没想到乔鲁诺会留他在自己的公寓住,他又怎么能同意这样的邀请?如果手边有电话,他真想打给谁求助,但他哪个朋友不是乔鲁诺的朋友。“我可以背对您睡。”

“请最好不要。”

“……”

教父的脸色都黑了。“算了,我没关系,你按你喜欢的方式来吧。”他重新握好笔,盯着打印稿四五秒钟,又闷闷地将它放下。“你以前……以前出门也是裸睡吗?嗯,没什么,我就是想起米斯达也说过自己裸睡。”

乔鲁诺难得提到以前,福葛决定和对方稍微聊一聊。“不只有我和他,纳兰迦也是裸睡派。阿帕基一开始也有睡衣,后来他也觉得裸睡比较舒服。当然,出门在外时,只有纳兰迦才什么都不穿,布加拉提总是订多人房。我讨厌蚊子。”

乔鲁诺的眉毛动了动,表情恢复如常。“有点难以想象,但可以理解。”

“您是指裸睡,还是?”

乔鲁诺没有正面回答。“有机会我也试一试吧。”他说。

你其实可以多问一些的,福葛心想。如果乔鲁诺借此机会,问起他当年在威尼斯的想法,他毫无怨言,反倒觉得痛快。他们早该讨论这些的。是什么让唐·乔巴拿束手束脚?

一旦意识到教父比想象中还要重视情谊,日后想要斩断联系就会十分困难。他知道乔鲁诺喜欢的音乐、偏爱的食物、睡眠习惯、家庭出身和过去可能的生活,以及种种接下来几天会透露给他的私人信息。更可怕的是,他分分钟想要把自己掏出来给对方看,像是等价交换那般不断地往天平增加砝码,他的信任值多少,对方的信任又值多少。乔鲁诺放在另一端上的货物是无价的,他忽而不知所措,天知道他拿不出更好的东西了。

整夜,整夜,福葛在乔鲁诺旁边无法入睡,一大片野草在他心田焚烧,滚滚烟尘盖过荒野的颜色,他快要连自己都看不清了,全身上下都是裂缝,每道裂缝都是风口。他不停地释放自己的愤怒,咆哮着,叫嚣着,请您给我断舍的理由,或者远远将我推开,不要再拿绮丽、荒谬又十足无价的东西来蛊惑我。要是乔鲁诺再靠近些,他就相信了,偏偏他认定自己是不能太相信这些的——“一分钟的欣悦怎么可能填满人生的沟壑,再不幸的人也有贪婪的权利呀!”

潘纳科特·福葛一时难以辨认,那些纠葛不清的情绪到底是源于当下,还是他那放不下的过去。乔鲁诺倒是睡得很沉,没有鼾声,全程都很安静,令福葛想起自己养的猫,也不知未来的大明星将它照顾得怎样。天蒙蒙亮时,乔鲁诺醒过来一次,起身帮他掖好被子,然后去了趟卫生间。哗啦啦的水声穿透隔音不好的墙壁,福葛迷迷糊糊地想,教父可能有晨澡的习惯。至于在这之后乔鲁诺有没有回来,他已经记不清楚了。

等到福葛自然醒时,手机显示时间是早上九点半,此时唐·乔巴拿已经在上了大半堂课。赖床的耻辱感像块火辣辣的石头压在福葛的肩膀上,他快速起身穿衣,刷牙洗脸,随时注意手机来电:乔鲁诺有打过来吗?还没有。那他还剩多少时间?

福葛坐在昨晚乔鲁诺看打印稿的地方,一心一意等待对方的电话。按昨晚商量好的安排,他会在楼下和乔鲁诺碰头,再绕路去五金店买材料,然后找个地方解决午饭,中午不打算休息,好好地在工作室做舞台用的活动隔板。

除此之外,福葛还做好了遇见以前同学的准备,无论对方问起什么,他概不回答,装作完美的陌生人。如果是乔鲁诺问起呢?他也不能太慌,回到公寓再向乔鲁诺解释,正好他也想知道乔鲁诺当初到底是不是有意报考他母校。

在充分的预料之下,福葛整个上午都过得十分安心,乔鲁诺也没有给他带来突发情况。直到下午三点前,活动室还只有他们两个人,三点过后陆陆续续有人进出,每个人都只简单地知道他是乔鲁诺拉来帮忙的朋友,没有深入交流,影响不会太大。四点钟时,一日的‌‎高‌‍‎‌潮‍‍来了,有个艺术学院的女学生进来帮忙画隔板,一下子就拉开乔鲁诺在校园生活的另一面——“乔巴拿,这是你的朋友吗?初次见面,我叫西尔瓦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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