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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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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1

-----正文-----

潘纳科特·福葛无数次想象过自己如何再次踏入母校:拿着更名改姓的录取通知书,像所有愣头愣脑的同龄人一样在教学楼外吸汽车尾气;又或者等到多年前的案子平反,尴尬地翻出论文等待重新评估学位;路过、经过,不得已要在博洛尼亚处理麻烦事……诸如此类和现实沾边的小概率事件滚到他脚边爆炸,然后他咬牙切齿,旁若无人地揭开讨厌的伤口,全程嘶嘶忍痛完成该做的事,而不是像这样——

根据特里休的时尚建议,穿着向米斯达借的套头连帽衫和没剪洞闷得他两眼发昏的水洗牛仔裤,站在灰扑扑的街头,左顾右盼东张西望地——

等人。

这事还得从上周五说起,都怪他的顶头上司唐·乔巴拿。

福葛平生第一讨厌的事是加班,第二讨厌的事是被动加班。聪明人不想加班,有能力的人用不着加班,聪明又有能力的人在临下班前还接到额外的任务,那就是上司的问题,与他本人素质无关。下午四点五十八分时,他已收拾好桌面的东西,等时针咔嗒一下踩在刻字五,他就冲出办公室下班,回小公寓做饭,喂猫,健身(他真的很珍惜自己的马甲线和人鱼线),然后趴在沙发上读完书架上的皮兰德娄。四点五十九分时电脑叮咚一声,收件箱里多了一封新鲜热辣的邮件,加密文件里附着剧院的地址和上司乔鲁诺·乔巴拿诚挚的请求:“听说你对戏剧有些了解,我想请你帮个忙……”

他腾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噼里啪啦地在回复区打下关我屁事,你是我的谁我又是你的谁老子要过周末你不要在我下班前唧唧歪歪打乱我计划。临按发送键的那一刻,他想到唐·乔巴拿的态度还可以,下班前一分钟派活确实气人但真不至于找打,又速速删掉所有不文明用语:“很抱歉,我对您所说的事不甚了解,您可以先问问其他人……”字打到一半,米斯达突然拧开他办公室的门,双手举起,似乎有什么大事。

“福葛,你先不要走!”

“你怎么不敲门?!”

“有急事,乔鲁诺的邮件你收到了吧?”

福葛默默地删掉回复里的“你可以先问问其他人”,食指敲打办公桌桌面——“你说。”

“那啥,之前乔鲁诺不是考进大学体验生活吗?那时你和波鲁纳雷夫都说,过过普通人的生活是好事,但千万不要在重要场合抛头露面,防止被有心人盯上。他那时是满口说好的。”

“然后呢。”

“刚刚他跟我说,他参加了学校社团的剧组,准备下星期的公开演出。”

“……你是他保镖,你手下有那么多人。”

“但你看我和我手下们的样子,像个名牌大学生吗?我可以远远地帮忙盯梢,近距离还是你比较合适。你跟他不是差不多大吗?稍稍换身衣服就能打进内部在他旁边待着。你放心,遇到问题我这边可以解决,大不了你也放替身试试,你和乔鲁诺不是都能免疫病毒吗?”

“那周围人怎么办?”

“到时肯定疏散了。就算傻子,也不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唐·乔巴拿动手。”米斯达说着便打开了背后的冰箱,“这大热天的,你这里怎么连饮料都没有?”

“因为那不是我的冰箱,里面也不是我的零食,”福葛长按删除键,邮件回复区变空,光标在屏幕里闪动,邮件里的每一丝细节都游到他面前摆首摇尾,他好奇、困惑,唐·乔巴拿到底出于什么理由参加剧组,里面哪一个主要角色都不是教父平时的面孔。十八岁青少年的举动总是出人意料,他叹了口气,简单地回复教父一句“好吧”,预订两张去博洛尼亚的车票。

“我的猫怎么办?”

“未来的大明星这周末有空,她说她顺便来帮你定伪装造型。”

老子平时和大学生差很远吗?福葛愤然合上电脑。“我当年在大学穿的也是西装配领带,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米斯达拆了一个布丁,取出盖子里的透明塑料勺。“普通,要普通,”他看到包装上用油性笔加粗的瓢虫符号,毫无愧疚地挖下一大勺,“不要领带,不要西装,不要剪洞,你衣柜里有没有比较日常的衣服?实在没有我借你两件。”

“好像有……”福葛回想自己的衣柜,三套日常通勤剪洞西装,三套应对不同社交场合的西装,一套运动服,一件白色POLO衫,一件涂鸦莫名其妙的摇滚文化衫,一条只穿过一次的水洗牛仔裤,一条打死都不会再派上场的夏威夷沙滩裤,“她明天什么时候来?”

“上午十点,怎样?”

“我没什么意见。”

“我有很大意见!”

特里休对着衣橱发出尖叫,福葛卷皱手里的杂志,一言不发地站在她旁边,好吧,好吧,女士是他请来救场的。旁边幸灾乐祸的米斯达将手肘压在他肩膀上,不怕死地提起高层流传的评价:“潘纳科特·福葛的审美标准将人分两类,一类是他自己,一类是别人。”这刻薄、一针见血的句子绝非米斯达‌‍‌原‎‍‌创‍‍‌‎,若非嫌疑人远在博洛尼亚,他又抓不到对方切实的把柄,新热情内部可能会有场下犯上的动荡,前参谋戴罪连夜出逃那不勒斯云云。特里休对着衣橱的一个角落指指点点,高声说:“你竟然还有POLO衫,这种老男人才会要的东西赶紧给我扔掉!”

“上次和GioGio打高尔夫球穿的。你不要见怪,他也有一件。”

“你们居然约过会。”

福葛立即纠正:“不是约会,哪会有这种约会。他和我去谈生意,对方家里有事,拍定后先离场。”——然后他和唐·乔巴拿面面相觑,你一杆我一杆耗到太阳落山。穿POLO衫打高尔夫是默认社交规则,他想问某人为什么要和一声不吭地和他买同款不同色,别人看到会怎么想。我和你的私交还称不上密友,没有第三个人我们就只能聊工作、工作、他妈的工作。我并不讨厌你,心里也没有特别大的芥蒂,但你能不能说说那个评价怎么回事?是你说的,还是你说的(加重音),没有解释就是找死。他侧头看见唐·乔巴拿挥杆,球飞得老远,好似鲜艳的鸟高高掠过上空,“哇——”对方发出极不庄重、甚至有些孩子气的喟叹,就像热胀的气球砰地在他咫尺距离炸开。“潘纳,你看,”教父指往远处,颇为遗憾地说,“好像还是没你之前打得远。”他深深吸入一口气,谋杀上司的冲动陡然减半。

“总之不是你们想的那回事,”福葛说,“我会找时间丢掉它。请你……再看看有没有适合的。”

“除了那条水洗牛仔裤,一件也不行。”

好吧,好吧。福葛放下杂志,在女士面前维持可贵的绅士风度:“米斯达带来的那件怎么样?”

“还好。”——听语气是比合格线高零点一分那种还好。

“那我就这样了。”

他还是没有完完全全依照特里休的建议,去掉了身上多余的装饰,包括保护耳堵——那个新打的,还没来得及长好的耳洞,他还没决定要不要。特里休和米斯达走后,他从衣柜里扯出夏威夷沙滩裤和白色POLO衫,前者毫不犹豫丢到垃圾桶,后者被他土拨鼠叫着扔到地上,这该死的老头衫!他骤然回想起沾草的高尔夫球和手里坚硬的长杆——“Titleist不错,PXG很好,但穿上身还是太显老了。我看了一圈,很少有合适的款。”“嗯。”“白色要比黑色好些。”“我没时间细挑。”……

那时,他本可以跟乔鲁诺聊更多的,比如在对方说白色适合他时,他也恭维“黑色显得人正经”,但他不想要这样的关系,令他慌乱、紧张、浑身不自在的上下级关系。他可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而对着乔鲁诺·乔巴拿,他失去了镇静,失去了玩弄社交辞令的能力。他不是米斯达,也不是特里休,他和乔鲁诺·乔巴拿之间没有太深刻的情谊,甚至没有吻手背示忠,站在高层之间时和其他人格格不入——“恕我无法以这种身份与您亲近。”

乔鲁诺拧开运动饮料的瓶盖,似乎很不喜欢这个口味的佳得乐。“太咸了,”他抱怨着,忽而转过头来问福葛,“你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

福葛一掌拍在自动贩卖机的按钮上,教父困惑地看着两瓶矿泉水从里面滚下来。“谢谢?”教父弯下腰拿走其中一瓶,这令福葛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请客并非他本意,是机器碰巧出了故障,让他避开教父的诘问。福葛并不讨厌乔鲁诺,只是在两人独处的时候,他总会像无头苍蝇一样找不到自己的角色定位,最陌生的友人,最熟悉的下属之一,两种身份都不尽然。这不能怪他,是教父没有事先准备好剧本,总是冷不丁地给他送上意外,令他手足失措,就比如——

风尘仆仆赶到博洛尼亚的福葛,一打开出租车的门就撞见教父从学校图书馆里出来,两人很不巧地对上视线,然后飞快地从对方身上移开。福葛毫无准备,开场白、问候和详细计划统统没有想好,一脚踩空差点摔倒,对方看起来也一样,一手抱着一大叠正在往下滑的打印稿,眉头微蹙。

“潘纳,你挺早到的。”

“我习惯提前五分钟。”

福葛注意到乔鲁诺盯着他衣服好一会儿,嘴上却是漫不经心:“我不知道你还会戴眼镜。”

“是伪装,”他说,“我并没有近视。”

“用不着到这种程度。”

“我怕被认出来。”

教父必然是忘记了,档案里有写潘纳科特·福葛七年前曾在这里上学。但这不重要,福葛随它去了,反正也不影响当下的工作。他像个旅客,拖着行李和上司走过自己曾经熟悉的街道,表情僵硬地回答对方提出的问题。“住的地方订在哪里?”“罗西尼1936酒店。”“离我那里有点远。”“多远?”“20分钟左右。”……

红灯亮了,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福葛用余光观察乔鲁诺,看见对方若有所思地望着人来人往的大街。“乔鲁诺·乔巴拿——”他急冲冲地发出声音,并不友善的句首后接着如连珠炮般的谴责,“你他妈怎么能背弃诺言……”

下半句被堵在喉咙里,乔鲁诺走神了,没有注意到他的话。福葛原本想说,我当你是言出必行的人才会回到组织帮你做事。三两个学生骑着自行车叮叮当当从面前经过,忽如其来的热闹冲散了剑拔弩张的气氛。初夏没有热浪,温和的阳光仿佛相片外透明的保护壳,周遭的一切都被包裹其中:乔鲁诺·乔巴拿二十岁,潘纳科特·福葛也二十岁;乔鲁诺·乔巴拿是那不勒斯一带最年轻的教父,潘纳科特·福葛是教父身边最年轻的下属;乔鲁诺·乔巴拿换下西服便能做图书馆里普通大学生,而潘纳科特·福葛从身到心与这街头格格不入。

尽管不能说自己心里没有一丝丝嫉妒,福葛确实觉得乔鲁诺这样子还挺好的,偶尔给他添麻烦也能原谅。

乔鲁诺稍稍朝福葛的方向侧头。

“刚刚说到哪里了?”

“您说到自己住在植物园附近,交通很方便。”——但很吵,福葛是知道的,他也住过。

“后一句。”

“那边可能会很吵?”

“你说得很对,植物园附近确实有点吵。但潘纳,我记得你还说了些什么,那时我没有听清。”

乔鲁诺认真起来了,像是抓住什么把柄似的,硬生生地揪着尾巴将他从岩洞里拖出来。他草拟了一百个说得通的理由掩盖自己的失言,乔鲁诺轻而易举地将之全数识破——“你刚刚说什么?”——他可以骗过乔鲁诺一次,但他骗不过两次。教父既执着又狡猾,不套出目标不甘罢休,逼得他缴械投降。

“我问您为什么要参加剧组,”福葛修缮措辞,做到字面上的心平气和,“您说过在大学期间会保持低调。”

“我没有食言呀。”

“可是你——”

“我是道具组的,想请你帮我一起做道具。怎么,你以为我要上台?”

福葛一时无所适从。“您、您在邮件里没有说清楚。”他磕磕绊绊地表达自己的谴责,乔鲁诺很自然地接过他的话茬,像是早早预想好那般——

“然后你骂骂咧咧地订车票,还拉下脸向特里休请教如何伪装,决定造型后就出发,火速地赶到我这里。”

“您算计我。”

“我没有,”乔鲁诺的无辜只维持了半秒不到,“十分钟前我在图书馆边见到你,还以为你会劈头劈脸当街骂我。”

“……你他妈的。”

“我不介意。”乔鲁诺收紧手臂,厚厚的一叠打印稿重新回到他怀中,福葛瞥见封面上熟悉的剧作家名字,叹了一口气。“听说你私下对我颇有微词,但你从来都不愿当面跟我说,”乔鲁诺若无其事地继续套话,“现在你好不容易冲到我面前了,就不打算说些什么吗?就比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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