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四烙饼炒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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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炖大肉；二十七，宰公鸡；二十八，白面发；二十九，贴倒有”，他们拖到年三十，终究得各回各家。虽然说好了初四就回来，但柯向瀛显见舍不得姜明，临到出门，还是磨磨蹭蹭，光围巾就挑了一刻钟。

“要不然你这样想，如果你是个小闺女，到时候嫁了人，不能和自己父母一起过年，多难过呀。幸好你是个小子，回去一家人过团圆年不好吗？”姜明这样开解他。

“那你怎么办？你妹妹不就嫁出去了，你和你爸爸关系又差，要信着我，不如带着姜亮和我家一起过。”

姜明双手合十，“和副厂长一块儿过年？你可饶了我吧。”

这样插科打诨，姜明终于送走了柯向瀛，他骑上摩托车，仗着路上行人见少，把油门轰大，没多久就到了家。老城里一片烟火气和硫磺味，漫溢着过年的气氛，几个小孩在胡同口正玩摔炮，看见姜明骑过来，纷纷围上他，胆子大的就嚷出声：“姜明哥哥，一会儿带我们点鞭炮行吗？”

“嚯，这不是大宝吗？不回家和你妈学包饺子，又在外面淘。鞭炮可不行，多危险，回头带你们玩滴滴筋。”

大宝瘪了瘪嘴，但他知道姜明对他们是没什么底线的，就又想了个辞儿，“哥哥，那让我坐会儿你大摩托行吗？”大宝一说，另几个小孩也马上跟上来，七嘴八舌，“我也要坐大摩托！”“我想要滴滴筋！”

姜明捏了一下大宝冻得红扑扑的脸蛋，猫下腰把小孩往上一提，就放到身前车座子上，“排队排队，一人就兜一圈啊。”说着，拧了拧把，“走喽——”

兜风回来，哄好几个小孩，姜明推着摩托，又和左一个摘蒜的张奶奶、右一个打酱油的王嬢嬢拜了一路早年，才终于回到家里。姜亮一听门响，蹭就从西屋蹿出来，攀着她哥的脖子叫他抱着转了个圈才肯下来，“哥哥！我好想你！”

“这么热情？”姜明装作狐疑到样子问道。

姜亮吐了吐舌头，她上下打量着姜明，她哥今天罕见的穿了件黑色大衣，脖子上挂了条烟色羊绒长围巾，里面搭了件高领针织衫，“哥，你因为嘛穿这么好看！是要有嫂子了吗？那你还记得上回答应帮我买裙子的事吗？”

“嫂子？那事儿我还没跟你算账呢！背后打我小报告，裙子啊，免提。”

“我打什么小报告？”姜亮急得直蹦，“不行，裙子是咱俩早说好的！”

“想要裙子，那以后这碰上种事你劝着点你姐，我不找对象。当然，最重要的是，这种事不许跟你向瀛哥哥说。”

“你什么人啊，这种事还要瞒着你‘最好的朋友’？要是我有了喜欢的男生，我肯定和刘萌萌讲。”

姜明刚从包里掏出装裙子的纸袋，一听这话，立刻举起来，“你有喜欢的男生？坦白从宽，不然不给你。”

姜亮连忙保证，说她喜欢的只有家庭作业。姜明这才把手放下，将裙子递过去，“反正你就听我的吧，别没事儿去吓唬你向瀛哥哥。”

“人家又不是找不到对象，你也用不着怕比他先找到，伤害了向瀛哥哥的自尊心吧。”

姜明忍无可忍掐着姜亮的手往她背后一别，算是个小擒拿的姿势，“听不听话？”

“你镇压我们革命群众！”姜亮嘻嘻哈哈地和她哥一路闹着回了西屋，北屋住着他们父母，但现在姜亮没事干脆不过去，省的两边互相看不顺眼。他们后妈正在厨房忙活，姜明到底过意不去让她一个人忙活，便也进去帮忙；姜亮不肯过去，她在家跷脚惯了，只要手里拿着课本，她是连油瓶子倒了都不带扶一下的——这样的毛病，不用说，都是姜明惯出来的。后妈等了会儿，见姜亮真不过来，陡然不痛快起来，叨咕说年三十还看哪门子书，这么用功干嘛？女孩子家家，随便考个天津的学校不就完了。他们的父亲正好出来看晚饭进度，听了这话也点点头，跟姜明说你妹妹就听你的，你得管管，别什么活都不干，以后嫁人怎么办。姜明可听不得这种话，“女孩子怎么了？我妹妹将来就是要读好学校，你不供我来供，她想读嘛就让她读嘛。”

做父亲的听了姜明这样顶撞，竟也没说什么，只是淡淡地顺杆儿爬了上去：“这就对了，也别光让我给姜亮出钱上学，你作哥哥的，也应该出点。”

他们的父亲就是这样的人。他常年出差在外，慢慢便淡漠了对儿女的感情，不图他们出息让自己脸上增光，只求几个孩子别给他添乱。在他看来，世界上没有什么比自己舒服过日子更重要的事，既然儿女都已长大，并不能再让他逗弄取乐，那便离他远着点为好。

姜亮和姜灿在成长的过程中对这样的父亲渐渐认了命，反正她们还有哥哥；但姜明却不能接受这样的家长。他还记得小时候，穿着蓝色工装母亲曾温柔地把他抱在怀里，带他在工厂车间玩耍，拉着他的手去拨弄造废了的活塞，蹲在地上和他比个头，无限耐心地讲各种道理。他甚至隐约记得自己那时就见过柯向瀛的父亲，老柯那会儿是厂里推动“三结合”的积极分子，一力要废除所谓工人创新路上“四道关”，有一年姜明的妈妈因为改进工序被树了先进典型，表彰会开完，老柯过来套近乎，摸着姜明的头说，以后进厂顶你妈妈的班，要做个好工人啊。

姜明很爱他的母亲，虽然这只是一个稀里糊涂的女工。生姜明前，厂里忽然又开始发动群众揪走资派，她进产房前还在琢磨，这可怎么找呢？资产阶级道路什么样，我也没见过。造反派今天一个标语明天一个口号，她一孕傻三年，根本记不过来，什么鞍钢宪法的意义她也背不会，她只知道66年说得好好的，工人要涨工资还要多上保险，结果就只有武斗最激烈时，保守派给所有人提前发了一个月奖金，到了儿还是一分钱没涨。那会儿还闹过一阵不要党指挥工会，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一天，工会确实不见了，但工会杨主席不是又去给工人代表大会当秘书长了吗？甭管哪个会，过年时都发了带鱼，这一点总归没变。她甚至到最后也没闹明白，毛主席叫大家学巴黎公社原则，说工人要自己管理自己，自己教育自己，她想，那我们为什么又凡事都要听毛主席教育呢？毛主席又不是工人。

她总是这样。别人说什么她都觉得对，但再想想又不清楚起来，心里便嘀嘀咕咕的。嘀咕多了，她便不敢把别人似乎确信无疑的东西教给姜明，最后只好这样告诉儿子，她说等你长大了，就把厂子当你的家，有嘛事儿找厂里，厂里有嘛事你也扛起来。就像妈妈会一直爱你，以后你好好干，厂里人也都会护着你的。姜明听了，信了，既然母亲这样说，他便希望父亲也能如此，他以为父亲也该如此。

姜明从来没能明白这个道理：并不是每个家长都会无条件爱自己的孩子。他这样去期待自己的父亲，自然只能走到相看两厌的田地。

和姜明相反，柯向瀛这个春节过得算是滋润极了，靠着出书，他现在终于在这个老工人家庭里取得了“文化人”的地位，这便如老柯的干部身份一样，使他拥有了一点小小的特权。虽然这点特权还不能保证他抢到鱼肚子上那块没刺的肉，但至少可以让他对气功之类的事物发表些反对看法。当然，他也终于可以为自己不找对象作出小小的辩护……甚至在看春晚重播时，他已经能加入老柯和柯向海年年爆发的“真理问题大讨论”，对赵本山小品反映的社会问题发表一些不那么激进的看法。

拿着亲哥私下塞过来的丰厚零花，红光满面的柯向瀛在初三晚上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小家。他走时两手空空，回来时大包小包，手里还抱了一瓶腊梅花。姜明已经在家等着他了，听门响连忙去接，他开了门，就见柯向瀛抱着花站在门外，白皙漂亮的脸半藏在腊梅枝子后面，只露出一双小狐狸一样的眼睛。金黄的花瓣，馥郁的花香，春天冲进了老筒子楼，恰好便停在了姜明的门前。见男朋友眼睛发直，柯向瀛心里的花瞬间全数绽放，他想，也不枉我废这么大劲抱着花爬了三层楼，腊梅啊腊梅，你再高洁，落在我手中，也只有谈情说爱的份儿了。

小别胜新婚，俩人一见面脑子里就全是下流玩意，反正初四按年俗就该在家呆着，他们几乎不用商量，就俱存了大干一场的念想。姜明接过东西才放好，柯向瀛整个人已经没骨头一样滚在床上了。在姜明扑上来之前，他拼着最后的理智喊了一句：“可靠情报，年后分房！”

姜明一听便乐了，他三下五除二扒光了柯向瀛，“少爷仔，”他学着港片里的样子讲，“想来同我吃住？”

柯向瀛笑着啮着他脖子，“不然呢？就怕你嫌房子小，不叫我来挤。”

“别咬了，你属狗的就要咬人吗？都因为你，过年几天我一直穿高领，呼着脖子要热死了。”姜明掐住柯向瀛的后颈，轻轻捏着。

柯向瀛抬手扒开了姜明睡衣的领口，左看右看，见根本早没了，康叱一口又咬上去，把姜明咬得全身都起火，除了柯向瀛的眼泪，世界上再没什么能熄灭这把火了。

转天起来就是初四。俗话说初一饺子初二面，初三盒子往家转，初四烙饼炒鸡蛋。他们睡到中午，不情不愿起了床，胡乱吃了两口折罗便开始和面。姜明取了盆，放进去面粉，一边加水一边搅。柯向瀛抱着包山楂片坐在旁边，一边吃一边陪聊。

“你记住，和面得往一个方向搅啊，不许半道变卦。”

“这我还不知道？”

“那你说什么不许变卦？”

“和面。”

“还有呢？”柯向瀛刚好吃完一包，腾出嘴问道。

姜明了然地看他一眼，“你说呢？”

柯向瀛站起来，从后面抱住姜明的腰，“我要听你说。”

“咱俩在一起，谁都不许半道变卦。”

柯向瀛听到了想听的，登时开心起来，垫着脚去够姜明的唇。他的吻是山楂味儿的，又酸又甜，叫姜明忍不住亲了一下又一下。

面和好了要醒，趁这功夫，他们便出门去放鞭炮。这会儿柯向瀛脑子里全是山楂，他非拿两卦炮拼一起摆了个爱心的形状，姜明随着他折腾。他们一人点一头，鞭炮噼里啪啦地响起来，腾起一阵发红的烟，小小的火星四处蹦哒，连着红纸屑一起，像在地上下过一场太工业的玫瑰花雨。

当最后一响停下来的那个刹那，姜明和柯向瀛相视一笑，他们异口同声说：“祝你新年好！”

新年真好，柯向瀛觉得自己仿佛又变成了小孩，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那么高兴，有一种纯净的，温暖的，明晰的，被人们称为幸福的东西流淌在他心里，像牛奶、蜂蜜和一切被应许的甘甜的水。柯向瀛想，希望明年，后年，往后岁岁年年，都能和姜明一起放鞭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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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滴滴筋：一种小型手持烟花，好像学名是仙女棒？

2、四道关：指技术科审定，财务科算账，厂长批准，供销科备料。

3、三结合：全称“两参一改三结合”：即“实行干部参加劳动，工人参加管理，改革不合理的规章制度，工人群众、领导干部和技术员三结合。”在1961年制定的《工业七十条》中被确定为国有工厂管理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