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噜呼噜毛,吓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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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苦不知足,既平陇,复望蜀。柯向瀛一边蹬着自行车,一边在心里唾弃自己。他大冷天不戴围脖出门是图个嘛呢?干冷干冷的风一刻不停往他脖子里灌着,他决定去找张梆子喝碗羊汤再回家,虽然现在就回其实最好,家里有暖气,有被窝,冰箱里狮子头、扣肉、酱排骨和那么多为过年准备的硬菜,床上还有男朋友。但是,柯向瀛想,我偏要赌气,在爱情中,人是有不讲理的权利的。
梆子的羊汤店竟然没开,这真是稀奇。柯向瀛左瞧右瞧,扒着铁栅栏,他瞅见里面仿佛是有光,他晃了晃栏杆,“梆子!在吗?”没回音。他又拍了拍栏杆,“是我,柯向瀛!在不在!”
好半天,终于有脚步声传过来,门开了,露出梆子一张死人一样的脸。
“好嘛,梆子,怎么的了?”
“没事,昨天没睡好。”
柯向瀛看着梆子眼里满布的血丝,下巴上的胡茬,这岂止是没睡好?他忙关心道:“梆子,有事你得言语啊,要我帮忙吗?”
梆子沉默了好一会儿,“啊,”他吐出一个音,“你来吃饭的?对不住,今天歇班。”
“吃什么吃,”柯向瀛大急,“你呢?你吃了吗?”
“我?”梆子想了想,“我忘了。”
柯向瀛哎呀一顿足,“得了,你跟我走,到我家吃去吧。”说着,他侧身挤进了门,叮叮当当找了一通,给梆子捂严实了,拉着人招手就叫出租,把自行车和张梆子一起捎回了家。
姜明没在家。柯向瀛进屋一看,菜都摆在桌子上,拿碗扣着,碟子下面压着个小纸条,叫柯向瀛如果回了家,记得呼他bb机。看着姜明匆匆忙忙的字迹,柯向瀛心里不好意思起来,他刚刚脑子一热就摔门,就像过去他和老柯吵架时一样。老柯是不会惯他这样的毛病,大小伙子,走就走呗,还能让拍花子的拐了不成?但姜明呢?姜明一定是追出去找他了。招呼梆子在桌边坐了,柯向瀛急忙打给姜明。
梆子看他忙忙叨叨,一会儿撅嘴一会叹气,终于脸上泛出些笑模样:“嚯,大作家,这是找到伴儿了?”
“你见过,”柯向瀛禁不住地就想炫耀,“上个冬天还在你家喝过羊汤,就那个浓眉大眼的。”
“恭喜了!”梆子扯了扯嘴角,“真是……恭喜了,那你也别忙热菜,缓着点,等他回来正好一起吃,你啊,得学会疼人。”
柯向瀛应了。等了一阵子,姜明终于回了家,他也没戴头盔,头发上还挂着霜。“吓死我了,连BB都不带!”他一见柯向瀛,气得就想成本大套批判下去,刚起了个头,就叫柯向瀛拿手堵上了嘴。“我有个朋友在屋里,他好像遇上点嘛事,我不放心,就带他上家里来。咱先吃了饭,等他走了再开我的批斗大会,求求你嘛。”
姜明哼了一声,“就你事多。”
他们便坐到桌边,互相叙了礼。看着姜明时不时抬手揉额头,柯向瀛这才回过味来,姜明怕是头发没干就跑出去找他,他又没戴头盔,八成叫风拍到了头。他登时感到椅子上有刺似的,再坐不住,从暖瓶里倒了水,梆子问你家有汤吗,柯向瀛说对对对,又要跑去做酸辣汤。
梆子见他出来进去,忽然放下筷子,捂着脸哭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姜明手忙脚乱,“张哥,梆子,有嘛事您说,您是小柯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梆子拿手背抹了抹泪,摆出一个比苦瓜还苦的笑容,“没事,没事,我就看你们感情好。我啊……感动。”
“梆子,你是不是和你家里那位闹矛盾了?”柯向瀛觉得自己找到了根结,试探着问。
“家里?我哪还有家啊,他,他昨天下午结婚了!”梆子说完,索性把面子全都抛开,枕着胳膊趴到桌子上,痛痛快快哭起来。
柯向瀛如遭雷击,他茫然地看了姜明一眼,姜明也不解地望了望他,这叫什么事儿呢?
姜明不清楚,柯向瀛却明白。张梆子是圈里的老资历了,83年严打时还被抓起来过,后来他干脆辞了厂里工作,出来靠手艺吃饭。他“爱人”听说和他是厂里同事,当时就有点超出工友情谊的关系,后来喝羊汤时又遇上,就这样在了一起。圈子里知道他们的,谁不夸一句好,得他们帮助的人简直数不过来。就说这个小狗食馆的店面,不晓得招待了多少无处可去的露水爱人。何况他们也是极恩爱的,从没传出过什么争风吃醋的是非。好些食客都见过,张梆子的“爱人”晚上来接梆子关门时,对他如何的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大家都说梆子有福气,找到个会疼人的主儿。
“他说自己是家里独苗,总得给家人一个交代。我能说什么?我只能大力支持。大作家,你说说,我做的有错吗?”梆子哭够了,抬起头开始倾诉,柯向瀛叹了口气,默默拿开了梆子眼前的酒杯。
“他啊,他真是好人。他和我说,孝义不能两全,父母养他这样大,他不能不尽孝,不能叫爹娘在家属区里抬不起头。他都给我跪下了,我哪忍心叫他给我跪!然后我问他,说那你去结婚生孩子,咱俩偷偷在一起行吗?他啊,他就跪着不起来,他说他结了婚,就是别人的丈夫,做丈夫的怎么能对不起老婆呢?和女人睡是出轨,和男人睡难道就不是了吗?归齐我就问他,我说那我呢?他就跪在地上,跪着哭,不言语。”
柯向瀛一点都不想再听了,他觉得心都碎了,但梆子还在滔滔不绝地继续讲下去,像海河的水,一直流啊流,直流到海里去。“大作家,要是你家这位一直哭,你忍心吗?咱都不忍心的。我就说好,没事,理解。你甭担心我,不就是结婚吗?我给你参谋,我帮你办!”
“我这两年开饭馆,也攒了点钱,我就找人给他照着电视里演的那样,打了一套带着花纹的那种意大利式的家具,之前他看电视时说真好看,洋气,比家里这种素面的强,我就记着了。结果他说不能要,笑话,我给我自己的爱人家里安家具,有什么问题?我说你不要我就劈了,烧了。他说那行吧,回头我一看,家里门缝底下,一个大信封,里面是钱和我们家的门钥匙。他啊,他真是坏人。”
“今天他结婚,我是伴郎。你瞧,我裤兜儿里还揣着囍字呢。你是不知道我多厉害,那些伴娘还玩什么藏鞋子,不开门,可拉倒吧,我三下五除二就都解决了。他要结婚了,我就得把新娘子给他接回去,我也就还能帮他干这点儿事了。”
柯向瀛接过那个红色的绒面的囍字,他觉得自己的手心一定是叫后面的别针勾穿了,要不然怎么这么疼呢?他合上手,听梆子继续讲。
“他这个人不会喝酒,我过去从来不叫他多喝,他还和我闹脾气,说练练就练出来了,我才不理他那套呢,喝多了还不是半夜折腾我。结果今天我一个没留神,叫他敬着敬着就喝多了,他酒品差,喝多了喜欢往人身上扑,我真是没辙,就抱了抱他,结果他又不撒手。可不撒手不行啊,他得去送客了,送完客,新娘子还等着和他入洞房呢。我就把他从身上撕下来,扭头走了。”
“看我要走,他妈就追出来,老婆儿都七十多了,我们以前常走动,我还叫他一声干妈。老婆儿说,孩子,等回头你结婚,叫他给你当男傧相。咱俩家人一起过,还是亲人,你说好不好?亲人比爱人强,亲人打断骨头连着筋。”
“你猜我说嘛?我说干妈,我也想啊,但我没法子再结婚了,我对象在里面呢,我就这么一个。”梆子说完,忽然爆发出一声嚎叫,那是活似从他骨头缝里传出来的,叫石头听了都要裂开的叫声,“就这么一个!”
梆子讲完,擦了擦泪,低下头不知道想嘛。房间里静悄悄的,过了好一阵,梆子忽然起身告别,柯向瀛没留人,只是低声说,谁都没错,你想开点吧。梆子说,是啊,不想开还能怎样,死吗?柯向瀛说,你死了,他怎么办?梆子说,是啊,所以还得活。说完,他谢了两个主人,戴上帽子就走了。
送走梆子,柯向瀛转头就扑进姜明怀里,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浑身发抖,姜明也在发抖,但他还是死死锢住了柯向瀛,他们互相吻着对方湿漉漉的脸,俩个人嘴里都是苦咸的。
半夜时姜明忽然发起烧来,他的体温那么高,连睡在旁边的柯向瀛都被惊醒过来。柯向瀛恨不得骂死自己不懂事,赶紧起来烧水喂药,淘了毛巾给姜明擦身体。大凡平时不生病的人病起来总是吓人,姜明一烧就烧到39度,满嘴胡话,一会儿叫妈妈,一会儿又背电工安全手册,时不时还会惊悸地醒过来。这时,柯向瀛就抱着他的头,小声念叨,他说呼噜呼噜毛,吓不着,姜明听了,蹭蹭他,便再闭上眼睡过去。姜明睡不踏实,他半梦半醒,一会儿就要喊一下柯向瀛。柯向瀛跑出去煮了碗咖啡给自己灌下去,然后靠在床上,每次姜明喊他时就答应一声我在呢,然后继续擦背,擦颈,擦胳膊。
熬到早晨,姜明的烧终于退了,他朦朦胧胧感觉到柯向瀛在亲自己的额角。潜意识里,姜明知道自己在病,他终于放肆地,装着说胡话地问了一句。他说柯向瀛,你会走吗?
柯向瀛正想着他那些文人墨客的顾影自怜,什么人之所宝,尚或未珍。不有同好,云胡以亲,什么暇豫之吾吾,不如鸟乌;人集于苑,己集于枯。这时,一个脆如玻璃的声音响起在他耳边,会走吗?柯向瀛心想,你不走,我就不走。但他说不出话来,那些典雅的辞令骤然变得苍白而透明,他索性躺下,把嘴唇贴到姜明耳朵边上,发出小动物一样腻人的哼哼声,耐你耐你耐你,他小声地重复着。姜明微微笑起来,他伸出胳膊,把人揽到怀里,两个人就蜷成一团,终于安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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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天津方言和许多地方的方言一样,往往在零声母前加舌根鼻音,所以爱读作耐。
2、作者记得童戈老师讲过一个给同性恋人做伴郎的故事,具体出处待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