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霉孩子你找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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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了一圈回来,挨家分完特产,日子还得继续朝前过。柯向瀛的编辑叫他趁热打铁写第三部,有钱不赚是傻子,但他却兴起了些别的念头。
在柯向瀛还小的时候,他家书柜里净些是老柯用来武装头脑的书,像什么小朋友不爱看的毛选、马克思,还有看不懂的那些印着联共(布)的大部头(后来这书被柯向瀛揣到学校里打架,老柯说倒霉孩子你找倒霉?柯向瀛说,这叫理论的武器不如武器的批判)。在这种情况下,老柯每天拿回家的《工人日报》就成了柯向瀛小朋友日常的精神食粮,他喜欢看上面登的那些工人小故事,虽然现在回想起来,文笔实在小学生作文一般,但总归还是个故事,比什么刘少奇种地,邓小平散步可好玩多了。
上了大学,柯向瀛被那些发生在农村的革命文学折磨得够呛,他想自己这辈子都没看过田垄长什么样,学来学去,竟然还不如“外国文学”有意思,至少他知道法国人会盖什么样的小楼房。坐在教室里,他就一节课一节课地等革命赶紧结束,快进城吧,他想,然后进到工厂里,写点我知道的东西,像蒋子龙那样,再不济,也得赶上过去万国儒吧。那时他还没想到自己会去写地摊文学,大一时的柯向瀛,比现在清高百倍。
如今赚了点小钱,柯向瀛心里便又活泛起来,他决定把编辑的建议往爪哇国一扔,我就偏去写工业题材。这事儿他谁都没告诉,只和姜明讲了,姜明自然没有不支持的道理,他还缠着柯向瀛提要求,能不能让自己也在小说里客串个什么冷酷反派,绝世高人。
“我要写现实主义的文学,现实主义懂不懂,你当武侠小说呢?要不这样,我写你去当食堂掌勺师父,绝技是拿勺子一抖,给人盛碗里的菜,绝对不超过两块肉。这样,你又是高手,又是反派,满意了吧?”柯向瀛整个人被姜明按在床上,但文人的风骨是折不断的,他下定决心不向恶势力低头。
姜明上个月考下来了技工证,终于不用再复习,晚上便有些穷极无聊,除了下班有时去给人干私活外,在家时,就总得找机会闹一闹柯向瀛才好。他听了柯向瀛的话,立刻大声抗议:“不行!还不如扫地僧呢!你就不能设定我是技术特别厉害的老师傅吗?说起来你们报纸净瞎写,今天说某某工人一年加班366天,明天讲某某工人老婆生孩子都还在车间操纵机床,我怎么没见过这种人?我觉得,技术牛逼效率高,就好。你快点听一听工人同志的呼声,听见没,听见没?”
姜明一边说,一边咬柯向瀛耳朵,柯向瀛被他弄的风骨软成水,下身却硬了,“那些又不是我写的报道!你要天天加班,我还不乐意呢,哼,好了,我把你塞进小说行了吧?某厂青年工人姜某,惯会欺男霸女,鱼肉邻里。”
“这更不行啦,工人阶级怎么能是黄世仁,简直政治错误。我可从没欺负你,是你借着笔杆子在手,对我施行暴力。”姜明嘴上说得好听,手里也没闲着,三下五除二把柯向瀛从毛衣里光溜溜就挖了出来。柯向瀛虽然也想做了,却还要最后挣扎一句,“你瞧好吧,我们现实主义作家是绝对不会被你收买的!”
“我拿什么收买你?”姜明停下手中的动作,不解问道。
柯向瀛起身跪在床上,抱住姜明的遒劲的腰,仰头看着姜明说:“自然是男色!”
这样,柯向瀛又要搞创作,又要搞对象,业余时间便减少了许多,陈思红找他好几回都没约到,最后,她只好把托福材料塞到柯向瀛报箱,单词书里夹着小纸条,问他还要不要继续考。柯向瀛看了,把纸条一团,书往架子上一扔,接着写他的小说。
写小说不是一日之功,等他完稿,都快到过年了,各单位已经开始发起年货。别看机车厂今年又找银行借了那么大笔的债,但工会的人可不管,厂里欠债是厂长发愁,他们带鱼要是发的窄了,挨骂的可是工会。这不,一进农历腊月,姜明便开始陆陆续续往家里拿东西了,米面油都是基础的,花卷馒头枣饽饽也干脆都发了省着自己做,冻带鱼,平子鱼也不能少,再来点海蛎子和对虾、基围虾,配沙窝萝卜一家一箱,寄希望于萝卜就茶,气得大夫满街爬,也给厂里省点看病报销钱。至于那些小玩意,什么吊钱啊,福字啊,春联啊,姜明卷吧卷吧一窝蜂拿回家,却被柯向瀛嫌弃得不行,“这什么俗气图案,什么俗气对联!财啊富啊,我可不往家里门上贴。”柯向瀛看了两眼又卷起来,“你干脆拿回家给姜亮玩吧。”
“那今年咱家春联怎么办,你难道还会写?”姜明赶紧挤兑一句。
柯向瀛哪里受得了这个,“别小瞧人,我还就写了。”他其实也好几年没拿过毛笔,为争一口气,愣是在报纸上练了一星期,最后写出副字,姜明一读,“春风放胆来梳柳,夜雨瞒人好浇花”。
“真好!”姜明先不走脑子地夸了,然后问,“说的什么意思呢?”
柯向瀛自己先撑不住笑了出声,他说:“是郑板桥的一副联,你没念出声时我只觉得意境新奇,你读完,我却有点别的想头了。”
“什么想头?”
柯向瀛拿着毛笔往姜明脐下一点,“你夜里总堵我嘴,说别吵醒李大妈,这算不算是夜雨瞒人——”他又转过笔尖虚虚指了指自己,“好浇花?”
可怜姜明长了25岁,哪里见过这样的流氓,他更不知道学过佛洛依德分析的人都有一双肮脏的眼,工人只是当场如遭雷击,然后便咬紧牙关,死活不许柯向瀛把春联贴到楼道大门上,还是单位发的财啊宝的好,多么正经。
只是这样一来,姜明往他爸家里拿的东西就更少了。姜亮是无所谓,哥哥家有就等于她有,但姜明的新后妈可就不乐意了,为此碎嘴了好几天,中心思想是凭什么不把年货都拿家里来。姜灿回家找姜亮时听了一耳朵,可惜她是个从小就不带脑子生活的人,后妈说,“他又没结婚,不过是住外边儿,户口本还在这里呢!”姜灿抓重点就抓了第一句,她心想,崴泥,这个人嫌我哥找不着对象,也是狗眼看人低,我哥想找对象还不容易?后妈又说,“他把年货扔那边房子是打算给谁吃?别回来都叫他那个邻居落了好,大学生怎么了,大学生占起便宜也没够。”姜灿这次又只听了后半句,她心话,没错了,我哥就喜欢文化人,我也得给我哥找位个头高长得好的大学生才行,叫她啊,吃冰棍儿拉冰棍儿——没话。
她这么一琢磨,觉得自己理解的简直一点都对,便风风火火张罗起来。姜灿原本就是个顶会吃喝玩乐打麻将的人,现在嫁了个有钱老公,更是八圈打起来没够,她在那一大群牌友里四处一扫听,没多久,便发掘到了目标。姜灿高兴,立马兴致勃勃和姜亮讲了,说妹妹你瞧好吧,这个人当咱嫂子长得可还行?明天我就带他俩滨江道见面去。
这个计划本是天衣无缝,唯独漏算一点,姜亮考上南开后,学习劲头倍儿足,老缠着那位她哥真正放在心尖上的大学生问作业。姜亮找柯向瀛辅导功课时,把这事儿当乐子一学舌,柯向瀛面上没什么,心里登时翻江倒海起来。他就说,姜明干什么去还不带他,好啊,敢情是去见相亲对象!
哄走姜亮不久,姜明便回了家。一进门,姜明便跑去开燃气灶,柯向瀛问他干什么?姜明闷闷地回答说洗澡。柯向瀛一下子就想歪了,姜明看不上家里的小煤质热水器,从来都是在厂里洗澡,这是怎么了大冬天的回来就要冲澡?
柯向瀛越想越慌,等姜明洗完出来,他立刻冷冰冰地说:“你干什么去了?”
“没干嘛,都是姜灿那丫头出馊主意。”姜明回答道。
“你还装!你是不是和小漂亮闺女约会去了?”柯向瀛话一出口便停不住,“还怕我发现,所以要洗个澡,掩盖女士的香水味,就是这样吧?”
姜明被他说的一愣一愣,“啊?不是,我去时也不知道……”
“去之前不知道,去之后就顺水推舟。”柯向瀛截断姜明的话说道。
“天地良心!还推舟呢,我就差翻船了!我洗澡是因为出了一身汗,你是不知道,电影院里又热,姜灿和那位女青年一左一右把我夹中间,我简直跟被董超薛霸押送一样,别提多要命了。”
柯向瀛冷笑说:“左拥右抱。”
“你够了,什么乱七八糟,姜灿是我妹妹,她是关心我,只是方法不对,”姜明感觉烦透了,被摆一道已经很窝火,和妹妹编瞎话更叫他不痛快,洗澡水又冷,他衣服都没穿就被柯向瀛堵在这里审,姜明感觉自己哪里都不太舒服,语气不自觉坏了起来,“柯向瀛,你别过分。”
“我过分?你去相亲不过分?”柯向瀛过去听周鹤说姜明在车间里说一不二,冷起脸没人敢惹,他其实是不太信的,毕竟从来只有他对姜明耀武扬威的份儿。现在他算是信了,姜明是没吼他,但这样板正地说话更叫他难受。
“我去之前并不知道。柯向瀛,你也不要喊,你自己思考一下,作为爱人,你是不是对我太不信任了。”
“爱人?信任?去你妈的,你怎么能这么冷静地讲话!你当时怎么不扭脸就回家!”柯向瀛是不准备冷静了,过去自己说做同性恋要谨慎低调的话他也顾不上了,他知道姜明对男人和女人都有感觉,他心里实在怕的要命。一阵委屈苦涩地流出他的心,“我都这样怕了,你还对我冷言冷语,!”柯向瀛越想越难过,他强撑着看向姜明,他以为姜明会像往日那样笑着抱抱他。
姜明只是摇摇头,“我对她真没想法,但扭脸就走,我妹妹的面子怎么办?”
柯向瀛彻底爆发了,他要听的不是这个,“傻逼,你就是傻逼,你随时都能退出,去给人家当好哥哥,好班长。那我怎么办!”说完,柯向瀛起来在挂衣钩上拎了件外套,摔门就往外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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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万国儒:天津染织厂工人,在十七年文学时期创作了一些有影响力的工厂题材小说。
2、蒋子龙:作家,曾任天津重型机械厂厂办秘书,改革文学代表。
3、沙窝萝卜:又名天津青萝卜,产于沙窝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