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想和他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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攒自行车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攒好了那叫私人订制,车条能加重,瓦圈能换新;攒不好,那就是《夜行记》了,骑着骑着就得掉沟里。姜明在厂里到处寻摸,他们车间里缺俩适用的扳手和一个花芯,姜明趁午休往铸模那边走了一圈,七七八八就抱回一堆,还引得好几个同事都过来连起哄带指导,至于自告奋勇说要露俩手校对个轮轴的钳工,那就更不消说了,简直得排队。一个个,都想显呗自己的本事,吵来吵去,谁也不服,只好一起埋汰电工。气得姜明直赶人,“去去去,别扎在我们电工班里瞧不起人,做个自行车而已,我也不是一点不会用车床!”
减速机车间的刘师傅是个话痨,嚼着馒头都堵不住嘴:“紧车工,慢钳工,吊儿郎当干电工,小姜啊,听哥哥们的,就你那技术,别回头骑着骑着再散了架。”
一屋的人说着都笑了起来,姜明也跟着笑了,笑完还是要赶人,“得了得了,散架也不给你骑,都回去干活了。”看看表,也到点了,一屋子人才慢腾腾盖上饭盒盖,七嘴八舌聊着天散了出去。
不过也得亏有这些同事,姜明要用的工具很快就凑齐了,至于自行车的零件,他在家门口那个修车铺子里就能淘换得差不离,不贵,还净是些外国车上拆下来的,就比如那个车架子,愣是日本富士自行车的钛制大梁,后一半没买着,姜明寻思着,等下班找厂里人问问,内燃机里用到钛合金的地方可不少,找根适用的管子还难吗?到时候烦李大姐帮忙焊一下,半点毛病没有。
攒自行车让姜明感到愉快,就像玩一个大玩具,他每天出入都笑嘻嘻的,工作劲头都更足。连车间主任都被他的效率惊到,等闹明白怎么回事,也只是笑着摇摇头,说声这帮小年轻。等下班时,车间主任把姜明单独留下,叫他有时间也别光玩,不如把电工本子考下来。姜明听话,答应了之后就去买书。
柯向瀛对此大力支持,他首先不知哪里变出一个绣着牡丹花的粉色套子,把电视机罩得严严实实,不折腾一番别想看;然后亲自动手收拾了屋子,把桌面上七零八碎的纸啊笔啊归置到一起,又拿抹布擦了桌面,拖过来一把木头椅子,在上面铺了凉席,摆到桌子边。晚上吃完饭,姜明不出所料,开始哼哼着说困,柯向瀛阴险一笑,跑到厨房烧了壶开水,浓浓地端出来杯黑色的水。姜明问这是嘛?柯向瀛说,这就是咖啡,你要么喝下去,要么去学习。姜明把头摇的拨浪鼓似的,老老实实坐到椅子上。柯向瀛一瘪嘴,给你好东西你也不识货,说着自己抿了一口,苦得脸都皱了。闹到八点来钟,两个人终于坐下,一边一个,点着台灯,柯向瀛写他小说的第二部,姜明复习他的《电路与电工技术教程》。
姜明其实是个不爱学习的人,要不然当年高考英语也不至于才得了30来分,比起纸上的汉字,手里的电工刀、测电笔和断线钳更得他的偏心,为什么那些汉字就总是要跳起来呢?姜明真是不明白。有一回,不知道因为嘛,柯向瀛说了一句“纸上来得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姜明一听,觉得简直说到他心坎里了,他想不愧是大学生啊,这话说的就是有水平。后来他还拿这话去教手底下的青工,手底下人说,好嘛,这几天没见,姜师傅还会拽文词儿了。姜明心里得意的不行,他想,哼,你们是不知道我和什么大宝贝住一起,这文化啊,熏都熏出来了。
比如现在,就在他每次快要看不下去,恨不得站起来跑两圈时,姜明就抬头去看柯向瀛。英雄牌钢笔的笔尖划过格子纸,发出沙沙的响声。姜明托着腮帮子,看柯向瀛闷头一行一行写下去,柯向瀛自己不知道,他写东西时表情再好笑没有,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撇嘴,一会又傻笑。姜明觉得有趣,就一直盯着看,看着看着,他心里便静下来,书上的字也不蹦哒了,姜明便再低下头,转着铅笔,一页一页啃下去。发黄的灯光穿过墨绿色的灯罩披在玻璃板上,木头桌子上,也批在他们身上。蛐蛐罐里的大将军唧唧地叫着,窗户外面,一大丛茉莉野泼泼地散着香味儿,月亮升到中天,夏夜渐渐深下去了。
六月底的一天,姜明踩着下班前的点儿,把电话打到柯向瀛办公室,叫他过来看自行车喷什么漆。柯向瀛绕着电话线发嗔,说人家生日礼物都得是惊喜,惊喜你懂吗?姜明说但我等不及,反正也就差涂漆了,限你六点前来,过时不候。
柯向瀛认命地挤着公交就去了机车厂,门卫大爷认识他,还以为他来找老柯,抬抬手放了行。柯向瀛去车间里扒扒头,没看见姜明,便一个人凭记忆往办公室走。他没想到,一开门,就看见姜明连裤衩都没穿,精精光光地站在屋里,头发上往下滴着水,整个人叫热气蒸得白里透红,正拉着方元的手往自己腹肌上摸,方元空心穿了个短袖白衬衣,敞着怀,懒洋洋靠在更衣柜上,一副惬意的模样。
跟往煤气里扔火柴似的,柯向瀛一下子就炸了锅,他宁愿自己眼帘要因为嫉妒而被铁丝穿透再缝上,也不想看到这样的画面。“你们俩干嘛呢!”柯向瀛把门一甩,大声喊道。
姜明还不知道自己大祸临头,他笑着说,“唉,你来了,我教方元练腹肌呢,之前北宁公园一个练外家功夫的大爷教我的,你也想练?”
练你姥姥!柯向瀛觉得自己头上筋都在跳,不知检点,不知羞耻,不知人心险恶!他两步走过去,一把打掉方元的手,把人从衣柜上推开,然后恶声恶气地对姜明说:“你就这么光着?还不把衣服穿上!”
姜明满头雾水地哦了一声,打开柜门找衣服。柯向瀛趁机恶狠狠地瞪了方元一眼,像条护食的狐狸。
方元嘿嘿一笑,不阴不阳地说:“就许你看?我不仅看,我还摸,我还……”他用指头做了个打啵的手势,挑衅地抬了抬眉。
“看什么啊?”姜明刚把脑袋从T恤领子口钻出来,袖子还没伸就开口问道:“哦,对,你俩应该认识吧,上回咱还一块跳舞呢。”
“我俩岂止认识,”柯向瀛的智商和理智算是叫猴子抢走了,他不管不顾地说,“我俩还在一个公园找过男人呢!”
方元脸色大变,出手就要掐柯向瀛脖子,姜明连忙一挡,“你干嘛!”方元被姜明推了一下,撞到衣柜上磕得生疼,他也索性破罐破摔:“姜明,你别狗咬吕洞宾,我秋天就结婚了你又不是不知道,算哥哥好心给你提个醒,你邻居才是执迷不悟搞同性恋的,他啊,他早惦记着睡你了,我们俩谁没安好心你自己想想吧。”
姜明只觉得荒唐,他拿眼睛去找柯向瀛,“你们俩有嘛矛盾好好说,咱……咱这玩笑开得有点大。”
柯向瀛不言语。
方元一见柯向瀛那个魂都没了的样子,心里又痛快又难受,他把脑子一扔,给了自己那张嘴完全的自主权:“柯向瀛,你今儿敢说一句,说你对姜明没意思,你不想和姜明在一起,我就给你赔礼,我方元是你孙子,你敢不敢?”
“言重了!”姜明大声说,“方元儿,你别呛火,咱都冷静冷静。柯向瀛,你也说句话啊。”
柯向瀛还是不言语,只低着头看地。
方元咳了一声,“行,知道,大学生要面子,算我胡吣。哼,那回头喝喜酒你来不来随份子啊?”他这话也不知道丢给谁,说完,大摇大摆去开门。
“方元,胆小鬼才去结婚。我比你有种,今天我还就把话撂这儿,你说的没错,我喜欢姜明,我就想和他在一起!”
方元全身哆嗦了一下,像竹竿子抖起来,但一瞬间,方元就又把这根竹竿子攥住了,不晃了。他头也不回,开门走了出去。
姜明眼睛都凝了,呆愣了半刻,他觉得自己真是傻瓜中的傻瓜,棒槌中的棒槌。柯向瀛不等他回过神,已经先一步离开,办公室里就只能听见电风扇呼呼转动的声音。终于,姜明打了个喷嚏,他回过神,拿了包,在锁办公室门时,他最后习惯性检查了一遍:电灯电扇都关了,更衣柜和抽屉也都锁了,阳台上的吊兰有浇过水,要签字的文件都在文件夹里,什么问题都没有,一切各就各位。他带上门,拧上钥匙,一圈,两圈。
姜明走在井井有条的厂里,他的心彻底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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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侯宝林《夜行记》:你到家了?掉沟里啦!
2、《铁西区》里有一幕工人洗澡后全裸出镜,作者认为大约可以类推厂里风气。
3、《神曲·炼狱篇》:因为他们的眼皮都用一根铁丝穿透缝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