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是逗你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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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人说你遇上点麻烦,叫人欺负到单位去了。你放宽心,我找了人替你拔创。”姜明笑嘻嘻地拉着柯向瀛坐到屋里,马上就给自己表功。柯向瀛一惊,“你知道我遇上嘛事了?”姜明摇摇头,“不老太清楚,但总之就是上回被我揍了的那个人嘛。”
柯向瀛听完,表情有点复杂,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所以你也不知道他上回是因为嘛讹我,你就贸贸然来管这档事?你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姜明一愣,他本是想和柯向瀛缓和关系的,怎么又生气了?沉吟半晌,姜明到底是个聪明人,他想起上回看见俩人撕扯仿佛也是在个公园里,工人一下子睁大了他的眼睛,“啊,他是因为你们那个事情?我真不知道,周鹤那个糊里倒帐的东西说,是因为你们争风吃醋。”说完,姜明仿佛也自觉失言,他猛地闭上嘴,右手攥拳狠狠捣在左手掌上,“妈的,这都嘛人呀。”
柯向瀛不知道他在骂谁,只能拊着姜明的背,像安抚猫一样一下一下捋着。“嗨,不知者不怪。”
姜明心里咚咚打鼓,他想赵民权会知道这个事的真正起因吗?不知道最好,知道的话……他把整件事在心里仔仔细细过了一遍,像做检修时一根一根去试电机接线,无论如何,赵民权他是信的过的,嘴紧,不会往外漏。但这等于说柯向瀛莫名其妙落了把柄在这位大耍儿手里,万一以后要还人情,总归麻烦。“大不了我以后再替他干活,不牵连小柯就是了。早知道还是应该老老实实找警察……”他把定了主意,便把这事儿往肚子里一沉,面上又变得轻轻松松,“我真是冒失,但你别生气,这事到此为止,以后都不会叫你有麻烦了。”
“你还没说你怎么解决的。”
“嗨,动动嘴的事,你知道的,我啊,出了三分力就要夸到十分,刚刚是逗你玩。”
柯向瀛的手停在姜明宽厚结实的背上,温暖的体温让他忍不住一直贴在上面,不想拿开。太阳已经将要落下去了,屋子里昏暗蔓延,只剩下墙上一片淡黄色的光和他傻邻居明亮的双眼。他想姜明是真傻,为别人去欠人情,惹麻烦,这个别人却是个又懦弱又自私的家伙,投他木桃,报之毒药。
“你那天说的没错,我就是个麻烦,你没必要为我往自己身上揽事。”
“嘛玩意儿?”姜明一拍大腿,“你别冤枉好人,我嘛时候说过了!”
“反正你就是这个意思。”柯向瀛也不敢再把这个问题往深里带,他顺着姜明的话头,滑轱辘鞋似的一出溜三千里地,“老封建,老古董,老顽固。”
姜明大喊:“怎么又来了!我没有!你怎么比我妹还不讲理,你是我姑奶奶行了吧,我跟周总理保证,我姜明打今儿起,我就是个平等主义者。”
“你知道嘛叫平等主义?”
“不就是大家都一样吗?”
“你看看,要么现在有人说‘大锅饭,养懒汉’呢,原来吃大锅饭的人真这么想。”
“瞎说,厂里哪有这种人,有也是硌楞绷子,哎呀,你有点耐心法,听我阐释。”
柯向瀛笑弯了眼,“行行行,大学问,就等你给我们阐释了。”
“你也别小瞧我,我特别会举一反三,我可琢磨好久了。对了,你小时候也去过周邓纪念馆吧?那个邓颖超的部分,不是说妇女解放,就是要女的男的都一样吗?搞对象也要一样,选举也要一样,赚钱也要一样。我们厂里也是,发工资,是看级,不是看男的女的,我们厂里最牛逼的焊工,就是个女师傅,那电弧,她看颜色就知道嘛材料,她手里出来的焊缝,平平整整,没人比得上。”姜明越说越远,被柯向瀛锤了一拳才扯回来,“啊,对,你这个事情我想也是一样的,就是搞对象嘛,那和女的搞呢,你得大大方方,不能三心二意,不能欺负人家,和男的呢,标准是一样的。只要做到了,别人也不应该说什么。”
柯向瀛忍不住争辩:“但还是不一样的,你不能只要求个体做到完美而忽视背后结构性的因素,当结构性的压迫存在时,本身就让我们这些边缘化了的人比别人更难以达到平均水平。就比如说你厂里吧,高级技工是女师傅多还是男师傅多?你也承认有女师傅很厉害,那为什么还是男师傅多呢?因为就算有托儿所,有子弟学校,有单位食堂,女师傅还是要照顾家里。在有我和我哥之前,我妈还是三八红旗手呢,后来呢?我们厂里已经算好的了,外面呢,农村呢,连托儿所都没有,那你叫女的怎么办?”
姜明严肃起来,他说:“那你的意思是,因为社会压迫你们,让你们过得很难,所以你们就干脆自我放弃了?”
“也不是这样说。唉,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你看三国没有看到关羽之死就不看了吧?”
姜明摇摇头,他说我整本都听完了。
“那你知道,司马家后来取代了曹家,当了皇上,有过去给曹家当官的呢,就很惶恐,有一个叫阮籍的人,他又看不上司马家那套白色恐怖,又没本事造反,就说,礼岂为我设邪!他就故意去违反社会规范,因为他不认同这个社会,但他也就只能违反一下社会规范了,因为他也没法子去换一套。有一天,他开着车也不看路,就瞎开,开到了没有路的地方,他就对着绝路恸哭。那种心情,你能明白吗?这个姓阮的上了这么多年学,读了这么多书,他就不想好好上班过日子吗?但做不到就是做不到。你别看我现在这样,写地摊儿文学,上班喝茶看报纸,我原先也在广场上喊过两天口号……没有用的,我们的路早就走绝了。”
柯向瀛低着头讲,他不敢抬头,等到说完,他才发现自己原来已经没有第一次看这个故事时那么伤心了。那时候在学校,一切都结束了,只有老师时不时还搞调查,问六月份你在哪儿?柯向瀛就躲在图书馆看书,看魏晋,看明清。他室友躺在床上,举着一本《拯救与逍遥》念着:“当人感到身处其中的世界与自己离异时,有两条道路可能让人在肯定价值真实的前提下重新聚合分离了的世界。一条是审美之路,它将有限的生命领入一个在沉醉中歌唱的世界,仿佛有限的生命虽然悲戚,确是迷人且令人沉溺的……”柯向瀛扔过去一包饼干打断室友,“别念了,不是这么回事儿!”
室友果然放下书去拆饼干,“你们天津这个大黄油饼干还真好吃——那要不咱信个上帝吧。听说对过寝室的那个四眼儿上礼拜去西堂了。”
柯向瀛冷笑一声说:“半瓶子醋还咣荡,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性取向。”
室友嚼着饼干说:“那怎么办?”
柯向瀛往床上一倒,哼哼唧唧:“就这么愁呗,要说愁,咱们净说愁,唱一段儿绕口令的十八愁。虎也愁,狼也愁,象也愁,鹿也愁,骡子也愁马也愁,蛤蟆愁,螃蟹愁,蛤蜊愁,乌龟愁,鱼愁虾愁个有纷忧。虎愁不敢把高山下,狼愁野心不改耍滑头。”
他就是耍滑头,他就是想叫姜明这样万事不愁的人知道,原来还有人那么苦。柯向瀛抬眼去看姜明,借着最后一点天光,他震惊地看到,姜明竟然哭红了眼圈。
姜明看柯向瀛小心翼翼地抬起头,阴影投在他光洁的额头上,一阵不可名状的温柔涌动在姜明心里,他一把将柯向瀛抱到怀里,“会好的,”他说,“别哭了,再等等,以后就都好了。”
柯向瀛把下巴搁在姜明的肩窝里,蹭了蹭,在这样强有力的的工人的臂膀里,他说不出不信。他像是被骗着买圣髑的教徒,妄想借着那些已登天堂的好人留在尘世的身体,去摸到那个神圣的世界。
他说:“知道了,我没哭。”
姜明放开他,起身去开灯,灯光坚定地冲散了昼夜交际时感伤的暧昧,“你就是哭了。”
柯向瀛实在不想指出刚刚掉眼泪的到底是谁,他说,那就算我哭了吧,你怎么赔我,你不赔,我妈做的大油饼我不分给你。姜明脑子还惦记着刚刚抱着个大活人带来的奇异的滋味,他没注意自己被带沟里了,就说,你等着,我叫周鹤来赔你,都怨他。
转天中午午休时,姜明找到了周鹤,狠狠把人剋了一顿,顺便抢走了他饭盒里所有的肉。周鹤眼看最后一块带肉皮的五花肉消失在姜明嘴里,肝胆俱裂,五内如焚,大喊着我没有你这样重色轻友的师兄。姜明一抹嘴,“活该,叫你谎报军情,这事儿咱还没完,等过几天没这么忙了,你得请我们吃饭。”周鹤问你想吃嘛?姜明说想吃三鲜包子。周鹤一乐,得了吧,还包子呢,我最近也忙,等下礼拜,我请你们吃好的,吃西餐。
“你捡钱包了?”
周鹤摇摇头,“你先忙你的,这儿不方便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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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凤山:《十八愁绕口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