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生哪门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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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生产线的调试工作进行得如火如荼,但这和周鹤没什么关系,他早被车间放弃了。技术再好,也没人喜欢天天和刺儿头熬膘。
这天,周鹤溜溜哒哒来工会想找人开个证明,等了半小时,办公室大姐都没回来。就在他不耐烦想走时,楼上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像是有人打起来的样子。几个小年轻纷纷扒头去看,周鹤混在当中,也过去想瞧个热闹。
这一瞧不要紧,竟然是他熟人。柯向瀛站一边,当初那个叫姜明打了的小混混在另一边,整个画面就差个横批:秀才遇上兵。
周鹤连忙问旁边一个大姐:“这是出什么事儿了?”
“嗨,可是新鲜事,这不都前天晚上他们办公室出去过集体生活闹的嘛。”答话的大姐倒豆子一样,哗啦啦都说出来了,“你说好么眼的,非去台球厅,那是咱正经人去的吗?去,你就老实打球,他们不,年轻,能耐,惹上事了吧。”
“前天的事了,和现在这档子有什么关系?”
“昨天就闹了一回啦,今天又来,没完没了了。”
“怎么的,他们和人矫情起来了?”
“可不嘛,碰见社会上那种不三不四的青年了。编辑部的小柯这不是护着小李嘛,然后就打起来了,这混混是来要医药费的,真是能耐不死他,就那个口子,不等送到医院就找不见了,还好意思来。小柯也是,就不给他,又能怎么的?不过话说回来,小李也有问题,怎么就这么爱打扮呢,天不天的上班还穿西服外套,那大垫肩,也不怕挤公交戳着旁边乘客,哼。你说小柯别再看上小李了吧,那真可惜了了,我本来还想给他说我楼上他们家孩子,一中心的护士,个头也般配,多好,你看看,这叫嘛事儿?我寻思着吧,别是小柯还有点嘛把柄叫人握着了?唉,你哪个办公室的?跟这儿看热闹,现在年轻人啊……”
周鹤听的头都大了,什么小柯小李小护士,他看看场上局势,似乎陷入了僵持阶段,一时半会且得打咕,干脆,什么证明啊,不开了,骑上车就回到厂里去找姜明。
“姜明,大新闻,听不听?”周鹤打老远就喊上了。
姜明正和人研究电路图,头也没抬,“美国又打伊拉克了还是你拿全勤奖了?”
“前者还有点可能……不是,我说正经的,大新闻。”
“你有什么正经事?”姜明嘴里叼着支铅笔,说话呜呜努努,堪堪施舍给周鹤一个眼神。
“你邻居,叫上回让你给揍了的那个臭狗烂儿,摸到单位找麻烦了!”周鹤的语气听起来像在宣布全场五折清仓,他看姜明没接茬儿,继续煽风点火,“我就在现场,跟看直播似的,你邻居都快叫人给欺负哭了,大小伙子的,那脸气得,红富士一样,倒霉啊。”
“因为嘛?”姜明终于把铅笔别到耳朵上,手里还拿着电路图。
周鹤蹭到姜明身边,一挥手把他旁边原本站着的一个青工拨弄开,咬着耳朵说:“说小柯为了个大美女和人争风吃醋,就打起来了。”他话音还没落,就见姜明一个极锐利的眼风刮了过来,剜得他哆嗦了一下。
反正不是工作上的问题,周鹤怕姜明也有限,他迎难而上,继续胡咧:“我还听人说,这事影响可不好了,闹了好几天,小柯好几个相亲对象都吹了。”
姜明终于把东西放下,一声没言语,冷冷地看着周鹤。
“你怎么还生气了?”周鹤诧异地叫出声。
“你啊你,”姜明边说,便把手套脱了扔给周鹤,“你不爱看热闹吗?看这电路图热闹吗?对不住啊,小王,让周鹤跟你把这个活儿干完,就照我刚才说的弄,他不弄完就别下班,我有事先走。”
小王答应了一声,周鹤仰头叹气,歪歪扭扭举了举手,学着港片里的样子,“遵命,阿Sir。”
姜明出了厂,在钱包里翻出一叠工会发的冷饮券,买了一兜红小豆绿小豆冰棍,然后一路骑回老城里,把摩托扔在胡同口,跨过占着道的各种柜子箱子、花盆脸盆,走到一个大杂院,拍了拍门,“四哥,是我,姜明。”
“好嘛,稀客啊!”一个厚实的男中音从门缝里冲出来,等了会,门吱扭一声开了,一个脖子上挂着大金链的男人趿拉着老布鞋出现在门口,“姜明!好久不见啊!你今天下班儿这么早?”
“嗨,这不单位发冰棍儿嘛,想起你妈爱吃冰,就送过来了。”
“你看看你——”赵民权接了塑料兜,冲屋里喊:“妈,小姜来看您了,还买了康乐的红小豆,给您搁冰箱啦!”
一眨眼,老太太就从屋里出来了,拉着姜明好一会儿热乎,非说孩子瘦了,从柜子里拿了点心出来,硬给人塞了好几块绿豆糕,差点没把姜明噎死。赵民权人精,早看出来姜明上门是有事,哄着老娘回屋看电视,才问姜明怎么了。
姜明小小叹了口气,他其实不想麻烦赵民权的。
人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在姜明还穿着背带裤,为买一毛钱水果冰棍还是两毛钱奶油冰棍哭鼻子时,赵民权已经是附近几个胡同里说一不二的孩子王了。赵大娘和姜明的妈关系好,就总嘱咐赵民权说,老四啊,你多照顾小姜,看人家孩子多乖。赵民权孝顺,听他妈吩咐就答应声,翅膀伸伸,便把姜明也护在下面了。
但姜明其实并不太乐意。等他长大一点,他就知道,赵民权是“不学好”的那一撮——这当然不是说他四哥没事去掀女生裙子,拿改锥扎人自行车胎,赵民权干的比这高极多了,平事,耍狠,打那种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架。总而言之,这就是个大耍儿。不是说大耍儿不好,他们讲原则,讲义气,处事公正,能叫各方都服,但姜明总觉得,真要有事,为嘛不能找工会,找警察呢?在厂里,如果设备有问题,那么对着图纸逐个试,找出故障点就能解决。但在胡同里,一些都是朦胧的,纠缠的,姜明能适应,但他不太喜欢。
不过,虽然姜明从不烦赵民权帮忙,但不妨碍他和四哥关系好,赵民权也爱找姜明一起剥着乌豆看甲A,去体院踢个球。今天,一瞧见姜明拎着礼上门,赵民权肚子里也咣荡着好奇,姜明来找他干嘛呢?
“四哥,我有个事儿麻烦你,前些天我邻居惹上个混混儿,叫人讹到单位去了。我也见过那个人,真不是个好鸟。按理说这种小BK,不值当你的面子,但我这不是就从小赖着四哥,赖习惯了嘛。”
赵民权听姜明说完,心说这确实不算个事儿,怎么姜明还是来求人了,这可不是普通邻居吧?赵民权心里一一闪过纷繁的念头,他拍着胸脯表示,包在哥哥身上。两个人客气了一会儿,最后赵民权终于想出个词儿好叫姜明觉得自己不欠人情,他说自己新盖了个院儿,回头能不能麻烦姜明帮忙拉个电。姜明果然开心起来,他说行,咱街里街坊,这都小意思。
晚上,姜明回到家里没看见柯向瀛,顿时心里没着没落,破天荒地给他BB机呼了好几遍。柯向瀛正坐家里吃大油饼,看到号码跳起来就跑,他妈在后面大呼小叫,你倒是吃完了啊,就为你昨天说想吃,特意叫卖肉的王伯伯留的大油。柯向瀛拿了钥匙,顺手找了个饭盒,捡了两块带上,“我有事儿走啦,晚上回家住,不回来了。”
他妈听了,抄起筷子就打老柯,“都怨你给他办什么宿舍。”老柯心里还惦记着生产线,正美滋滋嘬着小酒,挨了打也不计较,“去去吧,年轻人敢打敢拼。”他妈听了,说你再打官腔,信不信我打你。
柯向瀛把自行车蹬得飞快,夏天晚上的风有清凉又好闻,他过弯时张开一边手臂,迎着风,像鸟要高飞。把车扔楼道口,他三步并两步就窜到三楼,看到挂着防蚊艾草的大门,柯向瀛忽然又冷静下来。姜明找他干嘛呢?他会不会是终于不想再和一个同性恋住一起了?总有些人对开门充满恐惧,因为他们不知道门后面藏着什么。柯向瀛磨磨唧唧翻着钥匙,他忽然不想打开这扇门,还没等找到,门自己就开了,姜明拧着眉,板着脸站在那里,仿佛连头发丝上都写着严肃。柯向瀛的心一下子就踩空了,直直地往下掉,语言和表情都把他遗忘了,他只能愣愣地盯着姜明看,姜明不说话也是好看的,工人的眼睛那样漂亮,又大又明亮。
他们就这样互相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姜明先撑不住哈哈地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我脸上有花吗你这么盯着看,”姜明一把拉住柯向瀛的衣袖,把人揪进来,“站门口等我请你进啊?好了好了,咱俩这都是闹什么别扭,够傻的。你快进来,我还要向你表功呢。”
就像掉进无底洞又被筋斗云托住了,柯向瀛的一颗心停在半空,如此平庸的劫,如此俗气的劫后余生,但他还是手脚发软,他好想钻到姜明的怀里,撒娇也好哭鼻子也好,但他不能做。他只能坚强地一个人靠门站着,他说:“那你说说呗,你干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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