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索里尼，总是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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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明猫在厨房里，已经一个钟头没说话了，柯向瀛心里特别不安，他记得当年柯向海高考落榜，他爸也就才憋了半个钟头没言语，是怎样沉重的罪恶才能缝住天津人的嘴呢？

伸头缩头都是一刀，柯向瀛的舌头反正是闲不住了，“诶，姜明，刚刚你为嘛把我拉回来？”

姜明停下手里摆弄的一个电动遥控车，瞪大眼睛朝柯向瀛看去，额头上写满了不可思议。“我怎么以前没发现你脸皮这么厚？要不您给说说，您觉得我是图嘛呢？”

柯向瀛说：“你觉得我和他们混是不学好。”

“敢情你也知道？”

“是，上次你说了，搞同性恋是不良习惯，”柯向瀛破罐破摔，“但你要是看见我和人学抽烟，你也发这么大脾气吗？说白了吧，你还是觉得搞同性恋不好，不对，不行。你就是歧视同性恋，你就是封建，都九十年代了，真没想到还有你这种人！”柯向瀛越说越生气，他看得清清楚楚，姜明听到“搞同性恋”这个动宾短语时，明显抖了一下肩膀，和他上次在家里看见壁虎时一模一样。姜明怕虫子，却又爱强撑，柯向瀛当时甚至觉得，如果他不动手，姜明能战战兢兢和这只壁虎和平相处到世界末日。这一发现叫柯向瀛有些难过，难过到他不得不一把撕破自己从别里科夫那儿借的外套。

“我没有歧视！”姜明果然不高兴了，他说，“你别以为我是老坦儿，我知道你们这个怎么回事，你和男的，和狗和猫，和高压锅在一起，你爱和谁在一起就在一起，关我什么事，但你不能同时和这么多人在一起啊，你……”姜明嗫嚅着，“还大学生呢，你真不知羞耻。”

羞耻这个词让柯向瀛大笑了起来，“我怎么和这么多人在一起了？”柯向瀛学着姜明比划了个圈，“谁告诉你的？”

姜明刚想说是方元，转念一想又把话吞了回去，他讨厌背后传话。他说，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脚正不怕鞋歪，那一片居民都知道，你们就是瞎搞。

柯向瀛骂了声操，“在你眼里，同性恋就是道德败坏，就是瞎搞，就得被歧视？”

“我没有！虽然和你比我就是大老粗，什么都不懂，但我相信现在社会这么进步，大家总会找到一个平衡的办法。可是柯向瀛，我们现在是讨论你的个人问题，作为你的……”他突然卡了壳，作为什么呢？姜明的眼神飘忽了一下，“作为你的邻居，我反对你现在的生活方式！”

“邻居？怎么，你是嫌我脏我变态，和你一个厨房做饭会传染你吗？别说的爱情跟传染病似的。”

“你不要上纲上线，我没说你脏！”姜明大声反驳，“我就是……”他忽然也不知道自己在生什么气，他刚才要说什么来着？“我就是不喜欢你和那帮人瞎惹惹。”

“那我就在家呆着，是等你给我介绍男朋友还是你自己来当我男朋友？你长得又好看工作又稳定，你当然不愁找对象了，地主老财想不到贫下中农没饭吃，你也想不到我们的困难。”

姜明脸一下子就红了，不知道是羞还是气，“你简直是墨索里尼，总是有理。我严肃地告诉你，从明天开始，你不许再去，要不然……”他要不然了半天也没想出一句狠话，他又不是柯向瀛的班长，也不能扣人奖金，也不能训人，姜明哼了一声，又坐回去搬弄那台坏掉的遥控车了。

柯向瀛勾勾嘴角，他撑着最后一口气，甩下句走着瞧，转身回到自己屋里，关上门，他看见自己搭在门把的手在抖，他以为自己会坐在水泥地上大哭，会扑倒在枕头里掉眼泪，但什么也没有。

第二天，他赌着气再次去了同一个公园，没过多久，他竟然看到了姜明。他的邻居扛了个钓鱼竿，拎了俩马扎，坐到了池塘边上。柯向瀛刚开始还能和人强撑着说笑，但姜明的视线就像鱼钩似的，勾着他的衣服领子，他觉得自己仿佛池塘里的鱼，现在不过是被姜明遛着，等会儿一收线，就会被钓到桶里。他受不了了，干脆走到姜明旁边，“你干嘛？”

“钓鱼。”

“你钓个屁，这儿有什么鱼。”柯向瀛一下子坐到空着的马扎上，“你不许在这里钓。”

姜明白了他一眼，“你太平洋警察啊，管这么宽，钓鱼也碍着你了？有本事你就坐这儿盯着我。”柯向瀛说行，你也别跟我斗气，我倒要看看你钓不钓的到。

美苏的冷战是结束了，三楼小伙单里的冷战却如火如荼，俩邻居就这么斗了两三天的气，鱼是没钓着，柯向瀛一整罐枣花蜂蜜倒都叫姜明拿来做鱼饵给祸祸完了，家里成天都飘着股香味。柯向瀛说，你就作，等回头家里招了蚂蚁，反正我不管灭。姜明说，也用不着你管，我就不信扳不过来你这毛病。柯向瀛说，这根本不是毛病，我就去就去我气死你。看着柯向瀛抱着胳膊倚门框上的惫懒样子，姜明果然被噎得够呛，他根本没去想，柯向瀛在家呆了这么久，这会儿忽然为什么非出去鬼混，他反正下定决心，要和着股不良作风斗争到底。

姜明的决心才下没一个礼拜，厂里忽然来了活。厂领导不知道怎么的忽然想通了，大老远从法国引进了一条生产线，调了全厂骨干盯在那儿，分管生产的副厂长一天恨不得开八遍会，强调一定要从法国人手里把技术学到，“同志们不耻下问啊”，副厂长说到动情的地方，干脆脱稿演讲，下面哄堂大笑，说老柯你他妈这语文水平还是别拽文了。姜明在最后面坐着，他漫无边际地想，草窝里飞出金凤凰，柯向瀛说话就总是斯斯文文的，写的小说里还有不认识的字，他长的也好看，脸像鲜豆腐一样，而老柯这个老帮菜，又黑，又塌鼻子，柯向瀛这是随谁呢？柯向瀛要是长得跟老柯似的，他还会去公园吗？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干嘛？

柯向瀛嘛都没干，他连着好几天没碰见姜明，心里慌得不行。他回了趟家，饭桌上，老柯一个人坐在那里嘚啵嘚啵全是法国生产线，柯向瀛问，那现在你们厂里人加班呢？老柯说，废话，咱只能笨鸟先飞。柯向瀛又问，那有加班费吗？老柯就不高兴了，把那碟素炒虾仁从柯向瀛面前端到自己跟前，再把醋溜土豆丝推过去，“你多吃蔬菜，唉，我怎么有你这么个儿子，我干了多少年，问厂里要过加班费吗？你也没跟你邻居，就是小姜，学点好，人家都主动加班，听说两天没回家了。”

“要不哥哥说您老土呢，”柯向瀛认命夹了一筷子，“现在早不兴这一套了，按劳分配懂不懂，劳动法懂不懂，您啊，这就是欺负老实人。”

“你还教育起你爸来了？”老柯歪歪嘴，“我们当年为了超额完成生产任务，仨礼拜没回家你都忘了？这叫嘛，这叫以厂为家！你们现在年轻人啊，一点没有奉献精神。就说天津市一五时期为了完成国家的任务……”

老柯穿这件洗的发黄的晴纶半袖T恤坐在柯向瀛桌子对面，傍晚的夕阳从窗户外照进来，晴纶透亮，还能看到里面针织厂出的跨栏背心，柯向瀛听说那个厂子也快倒闭了。他盯着老柯看了半晌，忽然觉得父亲老了，他没再还嘴，干脆任命地夹土豆丝，凭老柯继续念叨。老柯天天回家就是说那条生产线，昨天的内容是法国人说“你邻居小姜”的技术“倍儿棒”（柯向瀛问法国人还会说倍儿？老柯说，我看他比划是这个意思），今天的进展是法国人觉得咱厂里工人效率真高（尤其是小姜，那个电路图，一下子就看明白了），明天呢，老柯宣布，咱厂要和法国人联谊，我让小姜去和那个法国大娘们跳舞。柯向瀛八风不动，只是趁老柯说话的功夫把菜里的肉丝都挑了，心话你就喜欢人家也没用，反正你没本事换个儿子，我也没本事把人拐回来管你叫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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