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也是如此,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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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又被推迟了?”小田似乎听得格外专心,蹙着眉问我。
“嗯……”我想了一下回复,“不算是吧?毕竟本来就没有设定所谓的期限啊,甚至连对象都没有,那样怎么能算是推迟呢?”
“说的也是。”小田点头,“这之中没有任何关于青春恋爱物语的故事吗?就算只是接吻而已,故意略过还是真的没有发生?”
“呃……”
我想了,想了很久,最后却只能很敷衍地用一句“我不知道”作为回答。
“那不说别人,只说你呢?十七岁的鴫野静流还是童子之身吗?”
这应该不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跟革命或者庆典通通都无关,所以我不想回答。
在我所认识的所有人里,不论男生女生,长相最漂亮的一定是神崎莲见,最有趣的也是他。
但一般人或许无法这么认同,只会觉得神崎是个貌美的怪人,然后对这类危险系数极高的群体敬而远之。
我猜神崎大概到死为之都还是个处男。
事实上,我也正与神崎探讨过这样一个问题,那时候的神崎莲见指着操场上正在进行长跑预备训练的学生们对我说:“性不过是在无法亲历死亡之时的一种官能性的欲求,本质而言,性欲和死欲是没有区别的。”
“怎么会没有区别呢?性不是为了诞生吗?”
“死也是啊!”这时候,神崎转过头来,用那张惊人的面孔朝我微笑,“死也是为了诞生,死志与生的意志同样没有区别。”
“我在等待着某种东西来将我杀死,这与期待着某种东西令我能够起死回生是一样的。”
“三岛由纪夫?”我问。
“没错。”
没错,其实当时我的并非全然没有机会理解这句谶言,只是因为被神崎莲见那张漂亮的脸蛋夺走了全部的意志力,未能逸脱于奥古斯丁式的预定论一步,然后就这样软弱地倒向了点头称是的无知深渊。
对于神崎莲见而言,革命、地震、瘾君子,这是三样完全相同的东西,就像生和死一样,具有完全等同的价值。理解这个世界不会比搭积木的挑战更复杂,现实也注定如童话一般光怪陆离。
那样的神崎莲见令我痴迷。
但也正因为如此,后来我想,在彻底拥抱死亡意志之前,神崎莲见此人大概是严词拒绝性爱的。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与从冬季长跑中逃走的我不同,绀野健太是个参加过田径队的长跑健将。
大概是因为想要玩摇滚乐本身就需要耗费大量的体力,所以绀野此人身材健硕,不论是长相还是气质都完全不像是个高中生,所以如果一定要说青春恋爱物语的话,我想绀野或许是最有可能有所经历的。
不是说心思单纯的人,在年轻的时候都会把身边的人当作偶像崇拜吗?正如同我崇拜神崎那样,绀野健太其实打从心底里崇拜着切切实实拥有漫画才能的古川拓也,崇拜他的才华和抱负,崇拜他像随时会死那样活着。
本质上来说,这也是重金属摇滚和新浪潮的一部分。
话说回革命。
为了这场革命,我们首先计划发行一本名为的校园刊物,目标宗旨被定为“揭穿一切虚伪的东西”。
——当然,并没有得到任何的刊发许可。
我在这之中荣幸地担任了文章撰写一职,主要工作是负责润色刊登南所提供的批判性社论,吉田由美不太露面,神崎则是总编辑,刊物名称取自X-Japan狂热粉丝绀野健太在《Vanishing Vision》这张专辑最喜欢的一首单曲,《Alive》。
Oh.Dead or alive, No place to run.
Get it settled once and for all.
Dead or alive, Can't live in the past.
Only one way to live.
哦对了,我们也有独版专栏留给尚未能够在周刊少年Sunny顺利出道的新锐漫画家,古川拓也先生。
拓也的漫画仍旧有趣,成为我们这本校园刊物声名大噪的最主要原因——剩下的文章没有人愿意读,漫画剧情倒是引发轰动。
也算是好事一桩吧。
为了编撰报刊内容,我们秘密进行了几场访谈。得益于优等生绀野健太,我们很快找到一个合适的访谈对象。
经济学的山田一郎老师,身材中等偏瘦,肩膀微驼,方脸,五官端正但并不突出,戴一副银框眼镜,是过眼即忘长相的代表型。
我们绝顶在临近放学时堵下山田老师,出面的却并非绀野,而是神崎。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山田一郎先是看向好学生绀野,然后才勉为其难地将目光扫过我们剩下的几人,说这话时的语气就好像是在讲:你们这群应该正在为了自己的将来而奋斗的人,为什么会跟着一个渣滓胡闹那样。
可事实上,神崎莲见的学业分数甚至要好过绀野,可见我们的学校乃至社会还没有彻底倾斜向唯分数主义的悲惨一端,真是可喜可贺。
“采访,”神崎坦然应答,“我们几个是报社的成员,现在正在进行社团采访活动。”
其实我们之中根本没有半个人参加了报社。
“采访什么?”
“利库路特事件与地价暴涨。”
这一主题是由社长神崎莲见提议并决定的,揭露日本社会结构性腐败,所展现出整个政治体系与资本共谋的制度缺陷的政商勾结丑闻,以及在《广场协议》之后日元飞速升值,所有的新毕业生都在日进斗金的同时,默认自己将一辈子无法拥有东京23区的房产。
这是合理的吗?
我不知道,但这一议题倒是颇有六十年代全学连运动的遗风。
也很符合朝仓南「游戏式政治」的热情投入。
所以南很快点头同意了。
山田皱了皱眉,“我可还没有听说过这么一回事哦,另外,你就是那位神崎莲见同学,对吧?就算需要采访,也应该先向你们报社的指导老师提交报告,在得到许可之后由你们的老师来与我商讨这回事,像这样擅自跑来是完全不合规矩的事情。”
在听到采访议题之后才冠冕堂皇的讲出所谓规章和制度的话来搪塞,实在是有够虚伪的。
“既然如此,”神崎莲见点头,“老师,我们并非前来采访。”
“那是为了什么?莫非是请教课业?”
“没错,正是如此。”
我有些惊讶于神崎莲见完全面色不改的编假话技巧,课业?到底是什么课业会与利库路特事件和地价暴涨有关呢?
“荒谬。”
山田老师耻笑一下就准备挥袖离开,可神崎却突然高声道:“难道您真的认为这一切都是合理的吗!”
“年轻人每分每秒都在赚进大把挥霍一辈子也无穷无尽的钞票,可仍然无法在东京都23区内买下哪怕十平米的房子,为什么?这难道不是自相矛盾了吗?日本的年轻人现在挣到的到底是工资,还是股票呢?”
“你……”
“在年轻人们一个个的都被豪车名酒夜店歌舞厅冲昏头脑的时候,我们的政治人物却在这时和一手造成如今局面的资产商们站在了一起,于此同时,日经新闻、产经新闻、共同通讯社,甚至最最讽刺的是,最早揭露此丑闻朝日新闻高层也在此前接受了利库路特公司的股票,您真的认为这一切都是合理的吗?”
山田一郎先生显然缺乏应对叛逆学生的经验,此刻的校园已非老师可以随意打骂学生的时代——起码,在东京是如此。
感谢全学连,他们果真带来了深远的影响,这一点南说得没错。
“这些问题,等你们考入大学院,成为一个足够成熟的大人之后再进行讨论吧!”山田老师最后只干干巴巴地扔下了这么一句话就败落般地逃走了。
我转头看向神崎,表情落寞若有所思,倒是一言未发的南突然欢呼起来,像是庆祝某种胜利那样。
“要去夏威夷吗!”南双手上举大喊道。
“夏威夷?”
“明年夏天的时候,热血沸腾,说得就是这种时刻啊!”
“你到底在讲什么东西啊,治!完全叫人听不懂。”
“听不懂就对了!”
“为什么?”
“因为毕业旅行和春假,要去夏威夷才对!”
我最后还是没有听懂南的话,而这一场比赛到底是谁获胜了?胜利,又带来了什么呢?
我同样没有头绪。
没错,我不知道。就像这样,茫茫然地被一种莫大的虚无感推着走的时候,为了抓住某种转瞬即逝的存在错觉,我做了许多许多,连自己也不明白其含义的事情。
革命也是如此,我想。
虽然这次的访谈几乎毫无意义——剩下的数次大多也是如此,在临近放学时分拦下某个早先确认过脾气尚算温和的老师,然后发出一些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质问,等待所谓成熟稳重的成年人落荒而逃,或者是我们几个败走华容道,结果其实根本没差。
但刊物最后还是顺利出版了,就像我之前说过的,在同学中引发了不小的轰动,主要功劳在于古川精彩绝伦的漫画创作。
报刊是用学校的油印机偷偷印刷的,第一期只有20页,内容包括对学校社团经费分配的质疑、对升学主义的嘲讽,以及神崎那篇耸人听闻的《日本的未来将在五年内结束》完整版宣言。
我们趁夜将200份报刊塞进每个教室的课桌抽屉,第二天早上,校园炸开了锅。学生们争相传阅,老师们暴跳如雷,主谋不肖一刻便顺利抓到,根本就是实名作案。
不过事后我才明白,原来语言是会被磨损的。有些观点乍现之时不说可爱可恨至少足够语出惊人,可如果一而再、再而三地拿来使用,便只会僵化为平平无奇又只剩下窝囊的复语。
但与那时相同的是,神崎莲见又被停课休学了,这一次时间稍久,整整一个月。
原本还要更久的,只不过马上就是共通一次,神崎莲见此人相当的聪明且早慧。他的理解能力和思考深度都完全高于常人,念功课能力极强,就算只是为了升学率,学校领导也绝对不会叫远远超过78偏差值的神崎缺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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