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讲
-----正文-----
就算只是一场小型的演讲,规规矩矩铺着地毯的大会议室,调好的PPT背景墙,一字排开的评审老师姓名牌,也足够正式和让人紧张了。
“请五号同学上台演讲。”
白余喝了一大口水,擦了擦脸,深深吸一口气,拿好讲稿,缓步走上台。先对着下面鞠了个躬,才打开自己的PPT,不疾不徐开始说话。
“各位老师好,我是20xx级经管班的白余,我想分享我的故事,来阐述申请支教的原因。”
底下的老师们听了好几个汇报,已经明显有些走神了。白余鼠标轻轻一点,屏幕上浮现一张老旧的福利院的照片,三十几个孩子挤在镜头前,露出夸张的笑容。
“我来自西青福利院,十二岁开始接受唯生医药的助学计划资助,是一名下城区的学生。十八岁那年,我走进岚大的学府,第一反应就是,我的小伙伴们可能这一辈子都没办法见到这么宽阔、这么宏伟的教学楼了。”
“下城区的教育很落后,老师大多数有口音,福利院的孩子们最重要的是将《联邦人口与可持续发展宣言》倒背如流,背得好的孩子可以得到额外一袋牛奶的奖励。其他时间,我们都在福利院各个角落里做劳动,打扫永远也打扫不完的卫生。按照院长妈妈的说法,‘这有利于培养孩子们的忍耐和温驯’。”
“可能因为我去福利院的时候年纪太大了,我一直不喜欢背《宣言》,所以总是被责骂。一直到我得到了被资助的机会,去了成璧中学读书,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义务教育。在此之前,我们这样的孩子们,只能算是‘活着’。”
“教育是人类的一项奢侈活动,因为它所需要的资源和付出更甚于吃、喝等生理需求。”
“教育令人耳聪目明,学会思考;教育令种群摆脱落后,世代传承;教育令家族不断攀登,向上延伸。”
“但是,在联邦一千五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在联邦建国至今的第一百年,教育仍然是一种奢侈的资源,我们的孩子们仍然得不到良好的教育。不仅仅是在北都的下城区,也在西部的阗州。”
下面的老师们已经捏着笔,饶有兴致地抬起眼睛看着他。
“很多人说,生不起孩子就不要生,养不起孩子也不要生,给不了最好的教育更是不要幻想为人父母。他们主张只有精英阶层才有繁育的权利,人类最终的目标就是不断优化社会根脉,让某种优异而完美的家族统一世界。”
“可是,这需要多少年呢?五百年,一千年?在这个转型的阵痛中,被迫生下的孩子们难道就是社会的废料吗?他们就注定呆在偏僻的山区,干着永远干不完的农活,麻木地过完这一辈子,然后如牛马般再生下他们的小牛马吗?他们就注定低人一等,被网络口诛笔伐,被整个主流社会看不起吗?”
“他们是人类,不是猴子,不是猩猩。他们是缺乏机会,不是智力低下。他们和上城区的孩子们其实也没什么区别,只要给他们足够的教育,他们也可以衣冠楚楚、脱口成章。他们之中的极少部分人跋涉了相当长的一段路,穷尽半生,才走到上城区孩子们的人生起点。”
“我也曾经是其中一员,上城区给了我资助和受教育的机会,让我得以进入全联邦最伟大的高等学府。我不想鄙视那些麻木讨生活的下城区人民,他们只是另一个不那么幸运的我;我也不想抹杀自己被资助、贫苦着的过去,那是我的来时路。”
白余的语调有些急促,他的声音高了一些,台下的老师们若有所思转着笔,学生堆里则开始窃窃私语。
他闭了闭眼睛,缓了口气,声音又缓和下来。
“我在求职的时候,真切的感受到了教育和阶层的差距。有些鸿沟不是不提起,就可以当作不存在。很多我们千方百计的职位和机会,只是别人唾手可得、不屑一顾的。我们无法通过一生来抹平这种差距,但是教育的另一个作用是积累和传承,我们可以通过一些星星之火,逐步累积起自己的光海。”
“这就是我参加支教选拔的目标,也是我的动力。”
“我想把教育的种子带到阗州,让那里开出岚大的希望之花。”
“我是五号演讲人白余,谢谢各位老师,我的演讲完毕。”
......
白余走出会议室,身后人流渐渐分散,他的手机响起来,屏幕上“徐蒙”二字闪烁不停。
他接起来,徐蒙气急败坏地就开始低吼:“白、余,你疯了吗!我让你去演讲支教动机,你讲了些什么东西!什么联邦、什么阶级,那是你一个学生应该公开讨论的吗?”
白余垂下眼睛,语气很平静:“徐老师,这就是我的所思所想,我没有伪饰。”
“如果你公开讲这种话,那你支教也别想了,保研也别要了!”徐蒙听起来相当恼怒,几乎要隔着听筒怒吼:“学工处处长刚打电话给我,你等着被刷掉吧!”
徐蒙吼够了,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白余看着远方高楼大厦,白云悠悠,天色清淡,就像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睁眼看到的,夕阳残照,一派岁月静好。
他笑了笑,把手机放回口袋,轻轻吐了口气,将心里最后一点郁气吐尽。
......被刷掉,那又怎么样呢。人生里哪有这么多“必须”,换一个路口走,就是走了弯道吗?
他每句话至诚至信,发自肺腑,那也就足够了。
联邦那么大,他有手有脚,去哪都饿不死的。
白余看见那一轮酡红的、巨大的太阳从西边渐渐沉下,温柔夕阳披拂整座城市,晚风拂过他的耳边,像母亲的低语。
手机又响了,他看见被拖回主屏幕的微信分身冒出一条未读消息。
Voice:选拔结束了,怎么样?
Y:我汇报很顺利,不知道老师们听没听进去。
Voice:小问题,我有预感你能进。
Y:你知道什么呀,就来预感。
Voice:真的,我从来不骗人,这是有钱人的尊严。
白余笑出了声,发了个“仇富”的表情包,对方回了个“哈哈哈”大笑表情,又神神秘秘:今天晚上九点半,你去北都观星台,有流星,记得许愿啊。
Y:扯淡,天文咨询号什么也没发,你骗我跑四十公里出城看空气呢?
Voice:不骗你,真的,你去了就知道了。
白余叹了口气:好好好,我去。
他认了,就算是被骗也认了。今天是个大晴天,能见度很好,就算跑四十公里去观星台看星星,那也是很漂亮的星星。
他骑车去食堂,还没骑到地方,手机就跳出来十几条未读消息,全是同学的。大概他的反动言论已经炸锅了,都来和他打听情况,还有要帮他去和徐蒙说情的,白余停在路边一一回复了。
七点吃完饭,他的飞书还没来消息,按道理分数是当场打,如果没有消息,那就是被淘汰了。
白余拿出手机看了看,无奈摇摇头,坐上了前去北都观星台的公交车。从学校到观星台要倒三趟地铁,最后还要坐四十分钟公交,他从来就没去过那么偏的地方。
九点十分,白余在观星台下车。这里是一段长长的青石阶梯,顺着观星台的山坡爬好一会儿才能爬到最高点。
白余气喘吁吁地爬了很久,到达山顶的时候,空无一人。既没有来观测流星的研究员,也没有其他的天文爱好者。
手机飞书还是寂静无声,白余抹了抹汗,找了个角落坐下,抱着双腿靠墙看着天空。夜色如深色黑丝绒,嵌着无数明亮闪烁的星子,他想,自己也许因为任性又失去了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也许因为信任又上了一次当吧。
白余啊,吃了这么多亏,你怎么还是没学乖。
他苦笑着摇摇头,把脸埋进双腿之间,抱着双臂形成一个温暖的、不透风的小窝。
他好累啊。
九点二十九分,飞书叮叮一声,白余点亮屏幕,看到了一张规整的Excel名单,最后一行写着他的学号,经管-白余。
跳出了飞书群管理员、学工处老师的私聊消息。
“小白,你今天的演讲让我们很受感动,虽然也有些老师投了反对票,评分给得很低,但是总体来说,我们认为你是最适合代表岚大去阗州支教的同学。”
“我们商量了很久,还是决定给你这个机会。”
“希望你一定要努力,两年之后回到岚大,带来一些新的体悟。”
白余呆呆傻傻拿着手机,感觉自己好像看不懂联邦字了。他先是呆了几十秒,然后嘴角越扬越高,笑容慢慢浮现,眼睛里水光粼粼,似乎倒映着漫天星河。
九点三十分,远方传来巨响,尖锐的呼啸划破夜空,无数亮光瞬间在天边燃起。金色的星芒拖着长长的尾巴冲上夜空,此起彼伏遽然炸开,伴随着金粉抖落,无边无际的霞光瞬间映亮了整片夜空。
那是一场白余从未见过的、浩大绚烂的烟火。
它足足持续了十分钟,从绚丽斑斓的彩色燃放到流光溢彩的金色,从绿色、紫色的花瓣飘落到交织辉映的网状,几乎点燃了观星台的夜空,将遥远缥缈的星子也衬得黯淡了。
十分钟之后,烟火渐渐淡去,只剩下半空弥漫的硝烟。白余着魔似的摸了摸那些散去的尘烟,心里想着,人怎么能这么幸运呢?这一天把这一辈子所有的运气全都透支光了可怎么办呢?
九点四十分,微信分身浮起一条未读消息。
Voice:专属于你的人造流星,可以对着它许愿了。
Voice:Y老师,心想事成啊。
白余怔怔地看着屏幕,手指僵硬地回了个“谢谢”。再抬起头的时候,脸上被夜风吹得发凉。他呆呆傻傻摸了摸,又摸到了一手眼泪。
但和一周前的不同。
这次的眼泪是甜的。
-----
对不住,又在奶头乐里夹带大思考了。
我想说的就是,不要傲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