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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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白余没等到这个机会。
他在跑道另一边备赛,被带到室内做热身。刚做到扩胸运动,就听到了尖锐悲惨的救护车鸣笛声,像一把刺刀,把天空撕成两半。
他疯了一样狂奔出去,看见了一地的血点,洒在砖红色的塑胶跑道上,像是泼掉的水打湿了地面,泛出深色的印子。
他拼命挤开人群,只看到了围成一圈的白衣医生,和晕厥的、被黎知秋扶着的黎阿姨。
白余抖着手,随便找了个同学,哑着嗓子问:“是谁......是谁?!”
“初一四班的黎暖暖......”被他拉着的同学也吓傻了:“跑完八百米就开始吐血,拉都拉不起来......”
白余头痛欲裂,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他人生说的第一个谎,就换来了命的教训。
“患者的心脏彩超结果显示,确实有先天心脏室间隔缺损,卵圆孔未闭后部分自愈的可能性,自愈后普通超声是查不出来的。病因是轻度室间隔缺损,导致动脉导管发育不完全,又在剧烈运动中引发了伴肺动脉高压,内脏渗血引发衰竭。”
医生的脸,隔着口罩也显得疏远,语气有种公事公办的客气:“我们已经尽力了。”
死寂一般的数秒沉默,黎夫人嘶哑的哭声充斥了走廊。
黎续先生抱着妻子,头发白了一半,眼睛悲怆,也起不来身。
楼梯拐角处,黎知秋摘了眼镜,脸孔冰冷而冷淡。他掐着白余的脖子,一把将他按在了墙壁上,语气比脸色更冷。
“这就是你担保的......绝对健康?”黎知秋看着白余丢了魂一般的眼睛,牙关咬得死紧:“骗子......你真是满口谎言,和你那个妹妹一样,不择手段......”
白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万念俱灰,颓然闭上了眼睛。
现在黎知秋就是掐死他,白余也没有二话。
但黎知秋没有。他掐着白余脖子好几秒,终究是没有发力,把他掼在地上转身走了。顾由在楼底下偷偷抽烟,看见黎知秋大步迈出,连忙跟了上去。
宋暄声下楼之前,回头看了一眼白余。
白余倒在地上,喃喃道:“......对不起。”
宋暄声嘲讽般扯了扯嘴角,声音很漠然:“你以为你只是说了个谎,就成全了另一个人的幸福对吗?”
白余失神般道:“我真的没想到......”
宋暄声走了回来,居高临下看了白余几秒,忽然蹲了下来,坐在他身边,像是有了闲聊的心情:“五年前,黎叔叔婶婶送走黎明冬,也很现在一样难过。但那时候我知道,他们迟早会走出来的。”
白余没有说话,垂着头。
“联邦每天号召做基因筛查,他们黎家家族里确实有致病基因,但那没什么,大多数人都有,他们没放在心上。黎明冬却偏偏撞上了小概率事件,生下来就心脏发育不全。”宋暄声说:“定时炸弹最后还是炸了,黎明冬走的时候才四岁。他们两夫妻用了四年才恢复过来,却不敢再生孩子了,跑遍全市收养了一下和黎明冬长得差不多的女儿。”
白余大概知道他要说什么,猛然抬头,脸色煞白。
宋暄声的语气很冷:“而你,和你妹妹一起当了骗子,再一次破碎了他们重新生活的希望。白余,你真可耻。”
白余颤抖着蜷起身子,一个字也说不出。
“我希望这是你最后一次说谎。”宋暄声站起身,逆光之下眼睛显得冰凉:“底层的人渣,果然生不出什么好种。我原本不信基因学说,但现在我不得不信。”
“你真是个无耻小人。”
这是宋暄声那天对白余说的最后一句话。
暖暖的葬礼现场,摆满了白色栀子花。她在的时候从来没敢表露过自己的喜好,黎叔叔婶婶给她什么,她总是抿着嘴笑,全盘接受。以至于到她忽然走了,大家都不知道暖暖喜欢什么花。
只好用了黎明冬生前最爱的白栀子。
白余在现场帮忙,红着眼睛,魂不守舍。直到厅内突然发生骚动,他才飞奔而去,一把抄起地上的宋暄声往外跑。
也是那场葬礼,他才知道了宋暄声的秘密。
“遗传性嗅觉受体超敏症,Hereditary Olfactory Hyperesthesia Syndrome,简称HOHS。”季窈夫人坐在花园椅上,第一次流露出了忧伤:“孕检的时候我也做了很多项目,也取了胚胎的组织做了基因检测。我以为只是小毛病,所以没舍得放弃暄声。”
她的面庞如带露的玫瑰,深栗色卷发披在颈侧:“基因技术太先进了,当时的医生建议我对孩子进行基因编辑,把致病基因剪切掉。可是我......真的不信任这些,我总是怀疑,人类占据了造物主的地位,肆意修改基因密码,到底会不会引来恶果。”
白余看着她忧郁的眼睛,说不出话。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我们也一直在尽量排除过敏源。暄声年纪大了,也没有小时候脆弱了。只是我们确实没想到,这一次过敏反应这么剧烈。”
季窈夫人叹了口气:“医生说白栀子花香气里有高浓度苯乙醇,还好这次暄声只是陪着知秋去看了一眼,再靠近了可能就有大问题了,晕厥过久可能会引发大脑缺氧。”
白余低下头,满脸羞愧:“对不起,我真的没忍心,暖暖太渴望一个家庭了,我们说了谎......”
“没关系的,小白。”季窈夫人难过地蹙起眉头,眼睛里全是晶莹的泪水:“我们谁都不想这样,你和暖暖都是好孩子,我们不怪你。只是,这都是命,人和人之间本来是有情谊的,是命运不让他们相聚。”
她仰起头,泪水潸然而下:“我相信黎续他们是真心对暖暖,暖暖也是真心对爸爸妈妈,可是真的没有这个缘分。如果他们不曾相遇,也许暖暖也不会夭折,黎续他们也不会......”
白余的眼泪吧嗒吧嗒落下。
葬礼结束,黎续夫妻悄无声息移民了,他们再也不愿意在这个城市生活,无法面对接连失去了两个女儿的伤心地。
白余眼前暗了一点,然后先闻到了温暖的味道。季窈夫人从来不用香水,护肤品也是特制的,从来不放熏香。但她身上就是有母亲的馨香,是一种很淡却又无处不在的味道。
她把白余抱在怀里,很轻地摸着他的额头。
“不要愧疚,小白。我和宋桥是真的喜欢你,我们不是因为暖暖才资助你的,你确实是个好孩子。我们不会因为这一件事改变看法,你对我们、对暄声的好,我们都看在眼里,不要随便怀疑自己。”
白余张大了眼睛,惊讶地靠着她。
“暄声小时候被欺骗过,对家庭之外的其他人都缺乏信任感,他脾气大,确实比较暴躁。但是请你相信,他是个热心肠的好孩子,不会真的伤害别人。”
季窈夫人说:“我们对他的病情很愧疚,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寻医求药、行善积德,他也平安长大了。小白,你和他身边那些孩子都不一样,你单纯善良、有别人没有的水晶心肝。阿姨只希望你好好陪着暄声,让他也学会信任别人,好吗?”
白余无法拒绝,他说不出一个字。
他只能点头。
和季窈夫人签订下了一个关于陪伴和守候的契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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