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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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几家人在宋家吃饭。白余小心翼翼走进去,感觉到自己灰扑扑的旧衣服和宋家精致大气的装修格格不入。
旋转扶梯上走下三个少年,白余一抬头就傻了。
半年前的夏天,暴雨倾盆,那个深栗色头发、琥珀色瞳仁、脖颈右侧有颗痣的少年,曾经从无边无际的绝望里捞起了他。
半年后,他的父母给了白余最深切的援助。
白余那一瞬间就发誓,一定要尽一生报答宋家的恩义。
还有,他没有说出来的是,宋暄声的头发眼睛、那颗痣,和白余的表哥一模一样。他站在白余面前,活脱脱就是又一个深哥。
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白余家里唯一的哥哥,从母姓的白深,是他对兄长的全部想象。一切随着一场雪,倏忽就消失了。
十一岁,白余背着旅行包,在雪山山庄里摇摇摆摆。忽然,一场暴雪封山,伴随着无边极光,酒店告知他晚上受电磁影响,可能会停电,他父母的飞机也会延误,请他先自行休息,不要恐慌。
白余很乖巧地点头。
当夜,他趴在酒店的窗户旁边,看见了天际绚丽的极光。然后他忽然觉得很困,再醒来的时候,就到了陌生的街头。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感觉到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然后就度过了煎熬漫长的一年。
他看到宋暄声第一眼,就像雏鸟看见了成鸟,死心塌地地沦陷。他想跟在宋暄声身后,汲取那一点微弱的安全感,好像白深还在他身边。
但宋暄声毕竟不是白深。
他扫了白余一眼,抱着手站在楼梯旁,看了几秒钟,忽然笑了。他本就长得好,这一笑,白余睁大了眼睛,几乎为这份善意感到激动。
下一秒,他就冷了脸,口齿清晰:“小娘娘腔,你来干什么?”
白余愣住。
他从来没觉得自己长得有什么问题,也许就是比一般孩子白些、瘦弱些,但在福利院他毕竟年纪最大,大家都是孤儿,不至于排挤他。
可宋暄声就像是完全不记得他,那点对陌生人的善意也消失殆尽,抱着手看着他,眼睛里全是不客气的冷漠。
白余低下头去,说不出话来。
宋暄声身后,另一个戴着眼镜、温润如玉的少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心情不好,也别为难他了。宋伯伯一年资助多少个学生,还不都是为了你行善积德吗?”
宋暄声冷冷道:“那也没有登堂入室的。”
眼镜少年——黎知秋缓缓道:“特殊情况,正好撞上我叔叔婶婶收养女儿,才一起带回来的吧。你要是不喜欢,以后少见了。”
宋暄声没开口,他另一侧,一个长着桃花眼的少年却嘲讽道:“孤儿院出来的,谁知道身上有没有病毒。你们敢和他坐在一起吃饭吗?我是吃不下去。”
黎知秋冷了脸:“顾由!”
顾由冷哼一声,扬长而去。宋暄声扫了一眼白余,对黎知秋道:“提防点吧,别被卖了还给人数钱。”
两人与白余擦肩而过。
白余很茫然,他完全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其实他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学会如何去识别和处理这些无来由的恶意。
因为在此之前,他过的不是这样的生活。
从那个雪夜开始,一切都变了。
暖暖和黎家叔叔婶婶相处得很好,白余后来才慢慢知道黎夫人一眼就看中了暖暖的原因——她和黎夫人夭折的女儿实在是很像。她几乎把对女儿所有的思念和愧疚都倾注在暖暖身上,暖暖那一年几乎身在天堂。
黎叔叔婶婶太过疼她,有求必应。第二年,暖暖居然真的把小霜也接来了子弟学校,以和白余同样的资助生身份入学。
白余很惊讶。小霜和他们分别大半年,再见的时候几乎就换了个人。他瘦了,也更沉默,背着书包和白余擦肩而过,几乎就像不认识他。
暖暖说,他们走了之后,小霜在西青福利院受了很多欺负和嘲笑。孩子们的恶意就像是砂砾,细碎但也能引起窒息。小霜实在受不了了,连夜翻墙跑到暖暖家门口来哭,求暖暖把自己接出来。
暖暖这才鼓足勇气,和黎续夫妇开口,没想到真的同意了。
白余心里全是愧疚。
初二,学校举办少年运动会,照例邀请各位家长前来观看。白余报了个短跑,晚上在宿舍准备第二天的运动饮料,怎么都没想到暖暖来敲门。
她脸上全是泪水。
白余惊讶地开门,宿舍其他几个男孩儿齐刷刷扭头。白余把暖暖拉到楼梯间,仔仔细细擦去她的眼泪:“怎么了,怎么哭成这样?”
暖暖哭着说:“我们班干部弄错名单了,给我报了八百米长跑......怎么办,怎么办啊白余哥?我爸爸妈妈接到老师电话了,明天一定要来看比赛,我劝又不敢劝!”
白余睁大了眼睛:“谁弄错了?名单不能撤回吗?”
“我不知道,总之就是报上去了,老师已经给我爸爸妈妈打电话了......”暖暖一脸绝望:“我能跑吗?白余哥,我现在说不能跑,爸爸妈妈会怎么想!”
白余深呼吸几口,握住暖暖的肩膀,仔细盯着她的眼睛:“可以不跑的,没事的,暖暖。明天开场你就说自己拉伤了肌肉,象征性跑跑就下场,没有人会怪你。”
暖暖的抽噎逐渐平息,她看着白余,眼睛里闪着希冀:“是吗?我这么说能过关吗?白余哥,爸爸妈妈会不会失望,会不会怀疑我,毕竟我——”
“不会。”白余的语气很笃定,很温和:“暖暖,你的身体最重要。人心都是肉长的,黎叔叔和阿姨一定是真心对你的,你要相信人和人之间的感情。”
暖暖的脸色本来回暖了些,可这句话后又苍白了。
她望着白余,眼睛里是更深切的惶恐:“可是我一开始......就说的谎言啊。谎言换来的感情,真的能长久......吗?”
白余如遭雷击,他怔怔放开了手,不知道怎么说。
沉默了几秒,他只好说:“没有什么比你的身体更重要。大不了......大不了这件事结束之后,我陪你去向黎叔叔阿姨道歉。暖暖,无论他们做出什么决定,哥哥都陪你一起承担。”
他加重了语气:“我们做人要诚信,骗人是骗不长久的,对吧?”
暖暖看了他几秒,鼓起勇气点点头,泪花又溢了出来。
“白余哥,我信你。”她边笑边哭:“你说的一定是对的......我信你。”
他们约定好明天先装病逃掉比赛,然后白余会和暖暖一起去找黎叔叔阿姨道歉,并接受所有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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