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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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余十一岁在郊区街头被好心人捡到,送到警察局,因为始终说不出自己的来历和家庭,人口系统里也找不到他的父母姓名,警察只好把他送到西青孤儿院,做社会救助处理。
西青孤儿院的墙壁是水泥的,用石灰水刷了白色的楷体——让每一个儿童都有一个家。出来迎接的院长面目模糊,笑容很格式化,抓着白余的手腕力气很大,浑不像个六十岁的老太太。
“这孩子都十一岁了,那可有点大了,我们肯定也找不到能收养的家庭,只能养到成年了。”老太太话音一转:“不知道今年拨下来多少款,我们这里还有一批桌椅要添置,孩子们今年也有几个要读书的。”
送人的警察语气也很敷衍:“这我哪知道,你到时候听通知吧......”
白余的手腕被抓得生疼,但他敏锐的感觉到现在不适合抱怨。
那一天,是共和党上位的第一个月,街头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举着横幅游行,喊着口号和警察对抗。广播里,女主播喋喋不休的说着今年再创新低的结婚率和生育率。电线杆和水泥墙壁上,贴满了牛皮鲜一样的广告,“助力生育,帮助每一个想要孩子的家庭”“爱心捐卵,爱心捐精,酬劳优惠”......
最冷的那个季节过去,联邦的人口又少了二十分之一,下滑到了岌岌可危的15亿。相对于一百年前建国的70亿,15亿这个数字跌破了很多人的心理防线。
生殖医学技术的关键词,在人口大数据公布的那一个月,占据了热搜头条十八天。
可这一切白余都不知道。他只是懵懵懂懂的被拉到了教室里,看到里面坐得稀稀拉拉的孩子们,每一个都比他小,正仰着脸听老师弹钢琴。
院长拉着白余走进来,钢琴声停了,孩子们像逐光的向日葵,倏然扭脸齐刷刷看向白余。
院长介绍了白余的名字和年纪,笑得脸上橘皮四起:“你们就要有一个新的大哥哥了。”
孩子们迷茫的眼睛很清澈,没有人说话。院长把白余留在了座位上就离开,钢琴老师脸上毫无波动,机械地继续着弹奏。
白余抱着膝盖缩在对他来说有点小的座位上,觉得周身特别特别冷。
他很想家。
他在不规律的钢琴声里放空思绪,忽然感觉到右手一暖,一只汗津津的小手盖在他的手背上。他转头,看见两双清澈的眼睛。
一个有些黑的男孩儿,和一个白皙瘦弱的小女孩,以同样的角度歪着头看他。
白余咬了咬下唇,没有说话。
女孩儿轻轻地说:“哥哥,你晚上和我们一起住吗?”
白余点头。
女孩儿就笑了,男孩儿也笑了。她指指自己的胸牌,有点泛黄:“暖暖。”又指了指男孩儿的:“小霜。”然后说:“哥哥,等一下和我们一起吃饭好吗?”
白余顿了几秒钟,终于露出了一周来的第一个笑。他深吸一口气,指了指自己并不存在、还没戴上的胸牌:“......白余。”
小霜在琴声的掩护里,眨巴着眼睛:“你为什么和我们名字不一样?”
这里的女孩都是叠字,男孩都是小X。白余转头环顾了一圈,才发现竟然只有自己有姓。
他又觉得脊背发冷,轻声说:“我也不知道......你们的名字都是院长起的吗?”
暖暖点头,小霜却摇摇头:“不是,我以前也有姓,后来院长改掉了,说留着姓没有新爸爸妈妈愿意收养......”他说到这里,有点茫然的停住了。
白余一顿,也不再开口,听着耳边琴声嘈杂,彻底沉默下来。
隔间隔音很好,一直到九点多,白余才耳尖的听到走廊里传来人声。他知道那是宋暄声在送客,便收起了手机,专注地听着,等人群散尽再出去接宋暄声。
走廊里人声由远到近,几个年轻的男声交谈着,宋暄声的声音在里面格外清晰。有个听起来像是喝多了的男声笑嘻嘻:“晚上去我那,让小倩儿和她的姐妹来玩,你们都别走,我们再干一场。”
另一个男声笑道:“你可算了吧,你那个小倩儿还行,她的姐妹一般。你上次让她带个同学来,她带了个什么?一身香水味,当场就把暄声熏退出去了。”
“那不是没提前说么。”先头那男人毫不在乎道:“小倩儿才跟我两个月,规矩也不懂,不知道不能喷香水。但实话说,她们音院的妹子质量确实可以啊,一个比一个漂亮——”
“漂亮还能有那个娘娘腔漂亮?”又一个男声插话:“你那个小倩儿也被比下去了。”
男声急了:“你拿人小姑娘和那个娘娘腔比?小姑娘再怎么玩都行,娘娘腔还能上手吗?”
第二个说话的人笑道:“谁知道呢,新社会了,男人女人不都是玩?嘶——”他牙疼似的吸了口气:“你还真别说,就娘娘腔那个死心塌地的样,暄声一句话,他还真就脱光了躺床上——”
几个人哈哈哈的笑起来,白余推门的手僵住,无助的收回来。
这几人还在继续调笑,从白余过于阴柔清秀的长相说到莫名其妙的香味,从白余被资助的孤儿身世说到平时围着宋暄声团团转的助理身份,嘻嘻哈哈言辞露骨。宋暄声自始至终没说话,任由他们说得越来越不成样子了,才慢慢悠悠开口:“差不多得了——”
白余推门而出,灯光下表情很平静,站得笔直,好像走廊里根本没人说过话:“小宋总,我现在去把车开到门口吗?”
宋暄声不冷不热看他一眼,“唔”了一声。
那几个人被白余冷冷静静的眼睛扫一下,莫名其妙就鸦雀无声,好像被塞子塞住了嘴巴。
白余接了指令,转头从电梯下去了。
这几个公子哥儿又沉默了几秒,才有个人“靠”了一声,摸着下巴道:“这小娘娘腔怎么越长越漂亮......他横我一眼,我都没好意思说话。”
宋暄声眉头微微皱了下,在自己没意识到的时候,脸上已经流露了一点不悦。
第二个说话的人——宋暄声的朋友王衡——谨慎的打量了一眼宋暄声的表情,打断了还在摸着下巴看电梯方向的俞修杰:“修杰,你可闭嘴吧。再漂亮那也是个男的,你老老实实抱着你的小倩儿过,别说七说八的了。”
俞修杰“嘶”了一声,犹自嘴硬:“我又没干什么,暄声总不至于为了这么个东西跟我生气。”
宋暄声眉心一拧,沉默了一秒钟,好像意识到周围人都在若有若无打量他的脸色,转瞬之间又平静下来,化作一点笑意:“说什么呢?我能为了外人伤兄弟情分?”
他揽上俞修杰的肩膀,笑容很大方:“今晚上就去你那儿吧——我把知秋和阿由也叫来。”
俞修杰大喜过望。黎知秋的父亲今年才进了立法院,深受共和党党魁、如今的总统先生重用;顾由的叔父也刚刚接下一个建设性大项目,俞修杰想和顾由认识很久了。
这两人才是宋暄声真正的发小,过命兄弟,和他们这些围着宋家转的酒肉朋友是不一样的。宋暄声今天能松口把这两位叫来,是意外之喜。
他立刻把刚刚和白余有关的话题抛到了脑后,乐颠颠又郑重的开始安排晚上的酒水布置。
一行人走进电梯,王衡从内壁上打量宋暄声的表情。他素来是一张俊脸,嬉笑怒骂都很随意,但他真正有想法的时候,王衡反而看不出了。所以和其他二代们不同,王衡对宋暄声一直是很谨慎的。
包括他对宋暄声身边的白余,也很谨慎。
宋暄声好似察觉到了王衡隐秘的打量,双指抽出一根细烟,送到唇边。他没有点燃,只是凝视着虚空,好像在思索什么。但王衡却觉得,那烟头好像已经点燃了,丝丝缕缕的雾气缠绕上宋暄声的脸,无声无息的将他最真实的情绪掩映在其中。
他收回了打量,低下头做了一个决定。
——以后不要再接有关于白余的话题了,无论俞修杰这个傻大个再怎么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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