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盲
-----正文-----
冬日的城堡笼罩在一片肃杀的冷雾中,尖顶的塔楼在薄雾中若隐若现。
庭院里的树干早已被风剥去了最后一片枝叶,光秃秃的枝桠如同瘦骨嶙峋的手臂伸向天空。
城堡内的灯火通明如昼。
以利亚命人将医院的大半物资都搬来了城堡。主厅被临时改造成了医疗室,空气中取代了信息素转而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
几名身着浅蓝色制服的护工环绕在秦行之身旁,虚扶着他的腰背,帮他站起来下床行走。
他苍白的脸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每迈出一步,膝盖都会不自觉地微微发颤。虽然手术伤口已经停止渗血,表层结了一层粉色的新痂,但每一次肌肉牵动仍让他不自觉地绷紧下颌。他的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却又固执地一次次抬起腿,在护工们构筑的人形护栏中,来回丈量着从病床到窗台这段距离。
病号服空荡荡地挂在他身上,随着动作不时掀起一角,露出了布满紫红色针孔的小臂。他的眼里爬满蛛网般的血丝,依旧不肯停下脚步,也抗拒别人的帮助,那是一股近乎病态的执拗。
以利亚站在门边,目光紧紧追随着秦行之的每一个动作。看到对方步伐不稳时,他的手臂猛地抬起,在即将触碰到秦行之衣袖的瞬间硬生生顿住。他伸出手想要去扶,指尖在半空中来来回回几次,终究还是忍住没去扶。
秦行之不愿意跟他触碰。
这时,老陈敲响了房门。
他的声音低沉而恭敬:“阿尔钦先生,医生请您去一趟温育室。”
以利亚点了下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他走到秦行之身边,低头凝视着他。秦行之低垂着头,视线凝固在灰白的地毯上,睫毛下垂,随着艰难的呼吸微微颤动。当以利亚的身影映入余光时,他的目光连最细微的偏移都没有。
以利亚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终究还是没忍住,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手指穿过他冰凉的头发,温声说:“累了咱们就躺着休息。”
秦行之依旧没有给他回应,只是微微侧头,避开了他的手。
温育室在城堡西侧,空气仪器运行的低鸣声让这里冰冷而陌生。
房间中央摆放着一台透明的婴儿暖箱,里面躺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柔软的灯光洒在她的脸上,映出她冷白的皮肤。
以利亚站在一旁,目光紧紧地锁在孩子身上,他的呼吸不自觉地放轻了。
护士将孩子从暖箱中抱了出来,“先生,一切正常。但是,她似乎看不到东西。”
“什么?”
他的眼神落到医生脸上,急切地寻找答案。
医生是个亚裔Beta,缓缓叹出一口气。
以利亚脸色瞬间难看起来,他伸出手,用指腹轻轻刮了一下孩子的脸颊。那双眼睛和秦行之如出一辙。
他的心跟着一颤,低声呢喃道:“和他多像啊,怎么会看不见?”
“我们初步做了检查,她对光的反应性很差。未来很有可能终生失明,我们猜测这或许与她的隐形基因有关。”
几乎在他指尖触碰的刹那,孩子突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啼哭。
以利亚的手像被烫到般猛地一颤,随即将她轻轻抱在怀里。他的动作有些笨拙,臂弯形成一个狭窄的弧度,有些不规律地轻晃起来,婴儿的哭声依旧没有停止。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以利亚猛地抬头,瞳孔在阴影中收缩起来。
“谁?”他压低声音质问道。
话音刚落,门被完全推开,寒风裹挟着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秦行之站在门口,他日渐消瘦的脸庞此刻更显得棱角分明,颧骨高耸,薄唇紧抿。头发凌乱地散在额前,手指上还连着医疗监测的线。
“Xin,怎么是你?”
“快进来,外面冷。”他单手将人拉了进来,眼睛亮了亮。
秦行之的目光越过以利亚的肩膀,看向那个抽噎不止的襁褓。婴儿的哭声在密闭的房间里形成刺耳的回响,每一声都像在撕扯着他的神经。
以利亚急切地掀开一角,露出婴儿涨红的脸。“你还没看她吧……”他的声音上扬,眼神很是透亮,“快看看她……”
秦行之的指尖突然动了动。下一秒,他猛地抬手,隔着厚厚的襁褓将以利亚推开。
怀中的哭声骤然拔高。
以利亚不可置信地抬头,眼中满是错愕。
秦行之看向站在一旁的医生,他的声音低沉而冰冷,“你的意思是,我生了个瞎子?”
医生脸上始终带着职业化的冷静,此刻他闻言微微一怔,随即看了以利亚一眼,似乎在斟酌措辞。他的语气平稳而谨慎:“秦先生,我们不能现在下结论,还需要后续仔细检查。”
孩子的哭声依旧,站在一旁的护士忍不住开口提议道:“要不把宝宝给另一位父亲抱一下?或许能安抚她。”
以利亚眼中闪过不悦,声音中带着几分怒意:“他刚生完孩子怎么抱?”
护士被他凶了一句,脸色一白,下意识地退到了医生身后,低下了头,不敢再多说一句。
秦行之:“你们都出去。”
医生和护士对视一眼,默默地退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三人,气氛却压抑得令人窒息。孩子的哭声依旧刺耳,以利亚抱着她,轻轻地踱着步子,试图哄她安静下来。他时不时地瞥向秦行之,始终抱有一丝期待。
他一边说道:“Xin,你先不要着急,这只是初步诊断,后续还有很多检查。”
秦行之冷冷地打断了他,“基因问题。”
“近亲交配。”
以利亚抱着孩子的手微微一僵,咬着唇道:“别这么说。”
他轻轻地摇晃着孩子,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加坚定:“她眼睛这么好看,怎么可能会看不见。”
怀里的孩子似乎是哭累了,渐渐安静下来。
她睁着一双琥珀色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秦行之。小手从被子里伸了出来,软软地抓住了秦行之的袖子,像是本能地想要靠近他。
秦行之冷漠地拍开了她的手。
以利亚僵在原地,抱着孩子的手臂无意识地收紧了几分。他微微后仰,睫毛快速颤动了几下。下唇不自觉地抿住,又在意识到这个示弱的动作后立即松开。
秦行之看向他,“做出这副模样给谁看?你爽了?现在满意了?谁来为她的人生负责?”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基因问题好不了,她的一辈子都要靠拐杖过日子。”
“以利亚,你真狠,你害了她一辈子。” 秦行之的喉结微微滚动,吐出的字句裹挟着刺骨的寒意。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像钝刀割肉般一字一顿地凌迟着空气。
也敲打着以利亚的神经。
“这就是你的爱吗?真是闻所未闻。你从始至终有想过我要什么吗?”
“我知道。”以利亚呢喃道,“你要清霁,我就把他绑来你身边。你要公司,我就拥护你上位。我想每天都见到你,我不想一个人待在佛罗伦萨了,我受不了……真的。”
“我知道你小时候过的苦”,他低头看着怀中的孩子,轻叹道,“我就想重新再养你一次。”
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他抬起头,看向秦行之,眼中满是哀求和一种笃定:“我发誓我会保护她。”
秦行之:“我想要你离开我。”
“如果没有你,我的一切都会很顺利。或许我曾经需要过你,但那是从前。你永远在那条路上和克里和莉莉丝走在前面,你既然一次都没有回过头,那永远都不要回头。”
“因为我现在过得很好,我早就不需要了。”
以利亚将婴儿往前送了点,“可我们已经有孩子了……”
秦行之突然发出一声嗤笑:“你觉得这个孩子就能让我爱上你?”
“不……”以利亚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我只是希望……你能少恨我一点。”
秦行之的眼神陡然锐利:“然后呢?”
“我会向伯努瓦坦白一切。”以利亚急切地向前一步,“我可以永远不回家。Xin,我什么都愿意……”
“可我恨透了你。”秦行之打断他,每个字都像在滴血,“我发誓,就算我们纠缠到一起下地狱的那天,我的恨也不会少。”
以利亚的膝盖突然发软,怀中的婴儿不安地扭动:“和我在一起……就这么痛苦吗?”
“生不如死。”秦行之的目光落在哭闹的婴儿身上,“带她去做检查吧,我们害了她。”
“对不起……”以利亚的道歉破碎在哽咽里。
秦行之突然踉跄了一下,他的笑声带着癫狂的颤音:“我们真恶心……”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着胸口,病号服被揪出褶皱,“哥——”
“哥,我好痛……”
最后那句话轻得几乎淹没进仪器的嗡鸣声里。
他说:“永远别让我再看见你了。”
秦行之单薄的背影被走廊的冷光灯拉得细长而脆弱,抬手推开门的动作干净决绝,霎时灌入的寒风掀起他宽大的病号服,布料下凸起的肩胛骨因为疼痛耸了起来。
“你再看看她啊,求你……”以利亚的哀求混着哽咽在身后响起,怀里的婴儿同时发出呜咽,“她也是你的孩子啊……”
话音未落,那道身影已融入走廊尽头的黑暗,只剩门轴发出悠长的吱呀声,像一声精疲力尽的叹息。
考虑到大部分精密仪器无法搬运,以利亚只能带着宝宝前往总院。一路上,孩子的哭声刺耳而持续,无休止的抽噎在狭小的车厢内回荡,令人心烦意乱。他试图轻声安抚,但无论他说什么,宝宝的哭闹都没有半点减弱的迹象。
接待他们的是一个白人医生。他熟练地接过孩子,轻拍了几下,竟奇迹般地止住了哭闹。
“阿尔钦先生,您好。请问她有名字吗?”
以利亚看了一眼她,声音略显疲惫:“Yi。”
“Y—i?”医生重复了一遍,似乎在确认这个简短的名字,随后点了点头,“OK,Yi似乎对您的信息素有些抗拒。这可能是导致她不安的原因之一。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可以将Yi放在医院暖箱,我们将提供最完善的服务。我们希望您能留下一部分样本供我们检测,以便更准确地判断。以及后续的基因检测一旦有结果,我们会第一时间通知您。”
以利亚沉默了片刻,点了下头。
回到城堡时,已是深夜。
他大步穿过长长的走廊,直奔卧室,推开门时,语气急促而带着一丝怒意:“Xin呢?”
老陈正站在窗边,手里拿着一杯热茶,听到以利亚的声音,他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理所应当的平静:“秦先生他走了。”
“走了?”以利亚的眉头皱得更紧,声音中透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怒火,“什么时候走的?”
老陈放下茶杯,语气依旧平静:“就在您带着小姐去医院后不久。至于去向,秦先生没有明说。”
以利亚转身走向书桌,几秒钟后,一个定位程序的界面出现在屏幕上。
地图缓缓展开,一串醒目的小红点在屏幕上闪烁,此时位置清晰地标注在地中海上方。
最终目的地——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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