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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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利亚对清霁离开的这件事并没有上心。
总部向来有强制休假的传统,到了亚洲分部却早已形同虚设。此刻请假需要提交报告的繁琐程序,一套审核的连招身心俱疲,这确实是一种驯服人心的好手段。
他将邮件写给了缇娜。
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桌面木纹的走向,将那块区域磨得发亮。目光几次三番地掠过墙上的日历。最终定格在电脑屏幕未发送的邮件界面上,光标在“请假事由”一栏不停闪烁,映得他瞳孔微微收缩。
预产期倒计时三天。
Sandy将文件放进办公室,发现以利亚站在宽阔的落地窗前,他的侧脸在光下显得格外立体,在挺直的鼻梁处投下一道分明的明暗交界线。
但心思显然飘忽不定。
这位和Xin的行事风格完全不同。他嘴角永远噙着三分笑,张扬恣意却抗拒别人猜测。Xin喜欢把自己的心思摆出来任人揣测,猜对没好果子吃,猜错更是烂果子。
电话接入,打的是以利亚的私人手机。
“阿尔钦先生,您回来一趟吧。”老陈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语气急促。
以利亚接电话时正接过Sandy手中的文件,钢笔尖划出长长一道墨痕。
电话那头老陈的语气让他整个人战栗起来。
“他怎么了?”他的声音低沉而急切,喉结因紧张而上下滚动着。
老陈那边刻意压低了声音,“大概时间到了,秦先生有些不舒服。”
以利亚抓起大衣,西装在空气中划过挺括得弧线,仓促中他对Sandy说,“缩短所有人非工作时间的加班时长。我这几天不在,有事拨打电话。”
Sandy懵了一下,居然还有这种好事。她走到以利亚的办公桌旁,手指悬在笔记本屏幕上方迟疑了一秒,才轻轻将显示屏压下。未发送的邮件界面在闭合前最后闪动了一下,光标仍在空白的“请假事由”栏里固执地跳动。
医院的走廊弥漫着消毒水的刺鼻气味,白色的墙壁在灯光下显得冷冰冰,毫无生气。
以利亚的脚步声在空荡的走廊中回响,他的大衣在身后翻飞,衬得他的身影更加高大。
莫名的一种恐惧裹挟着他。
推门时门轴发出细微的吱呀声。病床上的人影在药水味弥漫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单薄,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露出的一截腕骨上正在输液。
以利亚的脚步在床前停下,随即将手中一束鲜艳的玫瑰花放在他的床头。
怎么才一会儿不见,脸色变得这么苍白。
“你的孩子放在暖箱。”秦行之的声音很轻。
“你的”而非“我们的”。
以利亚缩回手心头一紧,眼中瞬间闪过一丝痛楚。
他轻微叹息着,伸手抚上秦行之的脸颊,触感比记忆中更加消瘦,“疼吗?怎么不早点让人叫我?”
他的手指轻轻颤抖着,似乎想要抚平秦行之眉间的痛苦,却又不敢用力,害怕伤害到对方。
“你来了我就不疼了吗?”秦行之的嘴角扯出一个冷笑,毫不掩饰眼神中的讽刺。他微微侧过头,避开了以利亚的触碰,将两人的距离拉远。
以利亚轻轻帮他盖好被子,目光落在他苍白的唇色上,心再度被揪住了,紧得厉害。
他郑重道:“对不起,我发誓,以后再也不会了。”
他的手指在被子边缘停留了一会儿,想要握住秦行之的手,但对方闭上眼恍若未闻,他又收回了手。
午后的钟声响起,悠远而低沉。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敲响,一名护士走了进来。她手里拿着一瓶透明的药液,动作熟练地将针头刺入秦行之的手背。药液随着静脉缓缓流淌起来。
“没有以后了。”秦行之双目直视他。嘴角勾起一个弧度,唇边牵起的细纹里藏着淬了毒的讥诮,连微笑这个动作本身都带着凌迟般的痛楚。
“知道刚刚那位护士进来给我注射了什么吗?”秦行之的目光转向窗外,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他盯着窗外一棵光秃的梧桐树,十二月的风正撕扯着最后一片枯叶。
“针对你信息素研发的完全抗体。”他的眼中却闪过一丝报复的快意。
“你以为我为什么容忍这个肮脏的生命在我身体里待九个月?我只是想取她的一点血做抗体。”
以利亚的眼睛微微睁大。
以利亚:“抗体?”
他的声音低沉,眼中的震惊逐渐被了然所取代。
“清霁帮你的。”以利亚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原来如此。”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苦涩的笑意。
“Sandy第二天还打电话跟你确认报告,你的工作日志就放在桌面最显眼的地方。”他眯了眯眼,目光如炬,“因为你从始至终都没有想过死,你只是想让我帮你把清霁抓回来。”
他冷静地分析,他想解剖出眼前这个人灵魂的底色。
“所谓的割腕自杀都是表演给我的,对吗?”
秦行之冷哼了一声,眼眸中闪过一丝怒意。“那照你说,我又为什么要放他离开?”他的语气中带着挑衅,薄唇微微抿起充满了不屑。
以利亚:“因为你觉得那样不够。你得把他的命和你绑在一起,我才会让他时刻待在你身边。”
他缓缓说道:“你才能找机会让他帮你。”
他继续道:“但是我很好奇,如果我没有在清霁手机里放定位,他如果真的找不回来了呢?”
他随即摇摇头,嘴角扯出一个欣赏的笑,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便已冷却。“不,他身上绝对还有你放的定位。”
“是什么?”以利亚双手撑在床沿,房间中的气压顿时低了下来。
秦行之厌恶地躲开他逼近的气息,他的目光微微闪烁,像是遥望从前。
“我曾在他的身份证里植入过芯片。”
以利亚直起身体,从西装口袋里拿出手机。屏幕亮起的蓝光映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
竟然一直在显示通话界面。
“听见了吗清霁?好好检查一下你的证件,里面藏着Xin给你的好东西。”他的声音充满了幸灾乐祸。笑意只在唇边凝滞了一瞬,瞬间化作一个自嘲般的扭曲表情,连带着尾音都染上了几分苦涩的颤意。
以利亚打开房间内的全息投影,清霁赫然出现在屏幕上。
清霁的面容清冷如霜,黑发如墨。他穿着白色羽绒服,背着书包,此时正坐在一家酒店里。
以利亚释放出一点信息素,“腺体有反应了吗?”
秦行之目光骤然一缩,那双平日里冷静自持的眼睛此刻显得格外湿润。他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胸口随着呼吸大肆起伏。
目光随之涣散起来,他没有产生免疫!
他闻到了那股曾经让他沉沦又憎恶的气息,像潮水般涌进他的鼻腔。
“我还带了个你的老朋友。”以利亚的目光转向门口,他低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响,在病房冰冷的白墙间来回碰撞。
冯琳在一群Alpha的监视下,走了进来。她的步伐略显犹豫,眼神闪烁不定。她穿着简单的白大褂,黑发束在脑后,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疲惫,带着种认命的无可奈何往前走了过来。
她对着以利亚瞪了一眼,她的手指不安地交缠在一起,又抬头看了一眼秦行之,满含歉意地匆匆移开了视线。
“她告诉你的?”秦行之的声音暗哑,眼神中的光芒变得暗淡。
他的目光在冯琳和以利亚之间游移。
以利亚摇摇头,“不对,再猜。”
“那就是清霁了。”他将目光投向全息投影,他的疑问轻得像叹息。
他将目光投向屏幕,“为什么?是为什么呢?”
秦行之强忍着小腹伤口撕裂的剧痛,撑着自己坐了起来。他通红着眼眶,脆弱的脖颈仿佛一折就断。
“你真的这么恨我吗?他用信息素控制你的时候,你……”他的声音中掺杂着颤抖,痛得连呼吸都不均匀了。
屏幕抖动了一下,清霁紧紧抿着唇。
“不,阿尔钦先生从来没用信息素控制过我。”他的语气十分坚定。
他太疼了,大脑迟钝到反应不出来清霁说了什么。
他看见他的爱人在屏幕上嘴唇翕动。
“你知道他为什么突然信息素暴动吗?”清霁拧着眉,仿佛突破了多少的犹豫纠结后决定一吐为快。
“因为你割腕后失血过多,是他把血都给了你。信息素突然不稳定,他压制不住才…”
秦行之呵斥道:“你住口!”
愤怒和疼痛几乎要吞没了他。
清霁喃喃道:“只有你看见的第一次视频是真的。”
冯琳突然靠近:“秦先生,秦先生您还好吗?”
她扶着秦行之重新平躺下来,反复按压着床头的麻醉泵。
屏幕上的人也随之动了一下,隔空伸出了手。
“其实,我们之前研究过您哥哥的信息素,发现他信息素暴动的时候第一症状是生理欲望激增。但压制这种暴动还有一种方式。”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专业的冷静,眼神中却闪过一丝复杂。
她的声音和清霁的重叠在一起。
“流泪。”他们异口同声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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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利亚坐在小房间里,“喂,你再跟我讲讲你们在别墅的时候,他和你养猫那一段。”
他瞥了清霁一眼,白色的雪花此时已经覆盖过他的上半身,他别扭地开口说道。
清霁无奈道:“我并不觉得这是多催泪的故事。”
以利亚咬牙怒斥:“我今天必须哭出来,快点!你敢毁约试试?”
清霁只好将陈年旧事再炒剩饭喂到以利亚嘴边。
他的睫毛上颤抖着,随着泪珠滑落,信息素味淡了很多,整个人的气息也随之平静。
这太可笑,这太可笑了。
拥有世间顶级信息素的Enigma,缓解痛苦的方式竟然是像一位情窦初开的少年般听他的往事流泪。
秦行之的目光散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瞳孔扩散成两潭死水。腹部的伤口被撕扯着,温热的血液浸透了纱布 。
他猛地扯开手背上的输液针,血珠顿时从针孔迸出,在皮肤上划出几道红痕。
“所以你和他联手了。”他的尾音带上了颤抖的哭腔,却又被他生生咬断在齿间。
“你觉得我拿到抗体后...第一件事就是继续锁着你是不是?”
清霁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痕,他垂下眼,微不可察地叹息着。
以利亚关掉了投影,屏幕只留下一片空白。
秦行之:“你们都滚出去。”
冯琳开口想说些什么,正对上以利亚的视线,她默默走了出去。
以利亚蹲在病床边,用棉签按住他的针孔。
秦行之的脸色几乎透明,仿佛风一吹就散。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一直在等今天。”
“没有,他只告诉我冯琳在给你吃一种药,以及你生产的这天很重要,事成之后我答应了放他离开。”
他用手指轻轻擦过秦行之的脸颊,抹去了那滴泪水。
“现在看来……”他的声音突然哽住,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这药竟然是针对我的抗体。”尾音已经哑得不成样子。
“那些药……那些该死的药有那么多副作用……”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就这么...不要命了吗?”
秦行之没有回答。只有一滴泪无声地划过太阳穴,没入鬓角的发丝。
窗外,最后一片梧桐叶在风中挣扎了片刻,终于脱离枝头,打着旋儿坠落在窗台上,发出几不可闻的“嗒”的一声。
“你计划了九个月,就为了今天离开我?”
以利亚背过身去面对窗户,肩膀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他深深吸气,喉结滚动着咽下所有颤抖,再开口时,声线已经恢复了往日的从容不迫,带上一如往常的轻快:“可惜啊……”他的尾音微微上扬, “你的得力助手现在走了,冯琳根本没能合成那种药。”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被角,“刚才注射的,是维生素。”
秦行之闭上了眼睛。
以利亚的唇落在他的手背淤青上,温热的触感久久停留。他的吻很轻,像是怕碰碎什么珍贵易碎的东西。
“别难过了。
秦行之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所有的谋划、算计,原来只是一场演给唯一观众看的戏,结局啼笑皆非。
“我们回家休息吧。”以利亚的声音温柔得不像话,像在哄一个做噩梦的孩子。
窗外,最后一片叶的残骸被风卷起,消失在灰蒙蒙的天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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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感情到底是谁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