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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我的工作没有很清闲,甚至很多时候我都挺忙的。
姑姑会看书,看电视,有时候还会玩游戏。但是一定要在我视线范围之内。她虽说在城里举目无亲,但是我还是不放心她到处走。
就像是她说过的,她总归是要走的,我能做的,不过是把她留在我身边的时间尽量延长。
姑姑没有反抗,对于我的决定她很少流露出不满的情绪,但是我知道,她只是在藏。
千里河堤,崩于一瞬,就是这样的。
所以除了我不能给她自由以外,别的事情我都格外顺着她,比如她连续吃一周芋头这种事情,我也由着她了。
姑姑很爱看书,书的范围也很广泛,甚至有一次她拿起我的民法典看了一个上午,中午的时候特别严肃地和我说,我犯了囚禁罪。
我看着她,一语不发的吃饭。
姑姑却还在喋喋不休,说这个罪会判多少年之类的。
我沉默。
等她说完了,我才看着她,说:“那你报警抓我吧。”
姑姑不说话了,她不是一个胆小的人,不然也不会睡在棺材里都不害怕。但是她面对我的时候,只有嘴是硬的。
姑姑不会报警,虽然她不说,但是我知道,她舍不得我进去。
就像是我舍不得她呆在山村一样,我们是同类,我们唾弃对方但是却依赖对方,我们会把刀狠狠扎进对方胸口,但是刀尖会巧妙地避开心脏。
姑姑看着我一脸玩味地看着她,很久之后,对我说:“我不看那本书了。”
罪恶真的存在,但是在姑姑的世界里,一切的罪恶要是因我而生的话,那罪恶就是不存在的。姑姑的世界里,我就是那本代表着正义的法则。
我太清楚这一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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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带着她去了一趟外地,起因是我有一场在外地的签售会。
这场签售会是很早之前就定下来的了,所以我拒绝不了,在考虑了很多因素之后,我决定带着姑姑一起去。
姑姑第一次坐飞机,之前都是我开车去接她,这次的路途太远,我就选择了飞机。
她趴在窗户往外望的时候,我就这样盯着她的背影。
时间很凑巧,外面正是一副夕阳环绕的模样,橘红的火烧云在飞机下方,我们正从它之上掠过。
于是姑姑开始流泪。
我亲亲吻住了她掉落下来的一颗泪珠,问她:“为什么要哭?”
姑姑像是也在纠结这个问题,想了很久,用了这么一句话来回答我,“眼睛不舒服吧。”
她骗人。
她是因为这个世界的壮阔所以流泪。她的前半生,在不开化的乡村之间,在昏暗摇曳的舞池之间,在各色各样人的床第之间。
唯独没有在这天地之间,做一场无需顾忌只属于自己的梦。
她前半生都不得自由,我再清楚不过了,我现在握着她的自由,于是她便有了自由。
我看着她,她看着我,时光从远古到现在都能凝结在几个字之间,但是这一刻却是那样的漫长。
夕阳的光影从她脸上划过,于是万物开始有了新的使命,它们要去见证我爱她。我将爱她到天地枯竭,至死方休。
姑姑的眼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消失的,她沉默地坐在自己的座椅上,微眯着眼睛。
“你在想什么?”我问她。
“我说过不能背叛她的。”姑姑轻声说。
沉默在我面前无效,所以她从来不会瞒着我什么事情。
“你更不能背叛我!”我厉声对她说。
她抬眼看着我,眼里全是哀伤,过了好久好久,才慢慢吐出几个字,“人为什么可以爱上两个人啊?”
我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我恨自己不是神明,没有无上的神力可以去更改她那样糜烂的过去。
于是我开始在书中找救赎,我看到夕阳洒在这样一句话上:
“丑弱的人和圆满的神之间,是信者永远的路。”
而我的这条路,我注定要磕磕绊绊,但是要与抵死纠缠。
我把这句话念给姑姑听,姑姑沉默,她能懂这句话的含义。但是我们两个都清楚的知道,我们都当不了圆满的神,只能变成沉湎于欲望之中垂死挣扎的,丑弱的人。
姑姑说:“我死了。”
她总是这样,用一次次死亡去掩盖新生的事实。她一次次脱皮抽筋,让那些烙印在她身上的痕迹慢慢消失,最后再一点点把我刻在她的每一寸肌肤上。
她用死亡去证明爱意。
她死了千回万回,于是我陪着她,千回万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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签售会开始的时候,我让她做在我身边,给她了一个手机,一本书,想让她安静地呆着。
但是她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叨扰我,比如用笔在我洁白的衣袖上写一些奇奇怪怪的字母,比如不厌其烦地抚摸我的头发。
我由着她,我不得不由着她。
因为在外面,我没有办法把她双手扣住,一边吻她一边对她说,“这是惩罚。”
因为这是外面,所以我穿上了理智的外壳,当了一个体面人。而我的体面却是她肆无忌惮的把柄,于是她玩弄我的头发,耳垂,甚至用手摸着我的脸。
外人已经逐渐用一种暧昧的目光盯着我们看,还好我戴了口罩,还好我也给姑姑戴了口罩。
我眉头紧皱,所有人都以为我不满我姑姑的这个行为,但是我却知道,在口罩盖住的地方,我的笑容咧开在嘴角,带动着整个嘴部的肌肉,都开始变得狰狞。
签售会为什么还没有结束?
到底什么时候结束?
我迫不及待,想要把她带回酒店,去给予她捣乱的惩罚,顺便再索要赔偿。
签售会到底什么时候结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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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从签售会回来之后就一直不那么对劲,可能是因为那天在酒店的时候确实太过火了,或许是因为她接触到了太多的人,对于目前的生活感到了无聊。
我希望是前者,不希望是后者,因为要是是后者,我不得不从繁忙的生活中再抽取一部分时间,陪她到处玩。
我可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出去。
姑姑这种不对劲的状态持续到夏天要结束的时候,有一天起床的时候,她看着我,一脸认真,然后轻声说:“我要去扫墓。”
她甚至没说是给谁扫墓,我们都心照不宣地想到了那个人。
我看着姑姑,用几乎残忍的目光逼她把这句话收回去,但是她偏不,她迎着我的目光丝毫不惧,像是英勇无畏的将士在我心头的荒土上不断驰骋。
我的心快被她踏烂了,她看不出来吗?她当然看得出来。
但是她却还是坚持。
于是我开始大吼,把她的头按在衣柜上,用一种不容抗拒的语气说:“不行!”
你不能去给她扫墓,你甚至不能想她!
这是对我的背叛!你不明白吗?
姑姑沉默,她又把沉默的武器捡了起来。
这一次,我们没有终归于好,陷入了冷战之中,她什么东西都不吃,我就捏着她的下巴灌进去,或者鼻饲。
我有一万种方法让她死不了,她却一天比一天虚弱。
我知道,爱壑难填,我需要的是全心全意,但是这样的要求实在是太过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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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陪她去扫墓了,这里我其实来了好多回,我在这个墓碑前哭过,也妄图砸过这个墓碑。
但是这个墓碑却还是在这里屹立不倒。
连同着姑姑那不能提及的过去,都在这方天地中屹立不倒。
姑姑看着墓碑上的名字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看着。
“满意了吗?”我问她。
我当然不开心,因为这个局面是我妥协的局面。我的人生字典里本来是没有妥协两个字的,但是因为她是我姑姑,所以我必须要妥协。
我动她不能,就只能顺着她。
姑姑看着墓碑上的照片,说:“她要是还能投胎,现在几岁了啊?”
我在心里算了一下,说:“十岁了吧。”
十年前,姑姑从城里回来,成为了一个疯子。
十年前,一个姑娘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只留下了这么一个小小的墓碑。
十年前,我见到疯子一样的姑姑,产生了妄念,想要让她只属于我一个人。
十年前,我当着姑姑的面杀了骂姑姑是同性恋的二姑姑,姑姑把我推出了房间,手中握着刀,眼神决绝地关上了门。
我又看了一眼这个存在于姑姑日记里的人,心里全部嫉妒。
我看不得她,我恨死她了。
我恨那些我没有参与过的,关于她们两个的故事。
我恨姑姑就算现在是属于我的,也会问我为什么人会同时属于两个人。
我觉得这个世界糟糕透了,但是我不能堕入黑暗。
我是姑姑的那束光,我要是堕入黑暗,姑姑就只能走入死亡。
我答应她了的,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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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也不是我不想讲,只是站在这个墓地中央,给你们讲姑姑与她的故事,我觉得恶心。
于是我沉默的等姑姑上完坟。
东方既白,远山如黛。
我带着姑姑回到我的公寓,一遍又一遍地问她:“你是喜欢她还是喜欢我?”
就像那日在签售会上,她一遍又一遍的梳理我的头发。
我们彼此都有绝对的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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