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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疯疯癫癫的姑姑好像总有很多秘密,她曾经问我,是什么给了光生命,我说是太阳,她说是影子。
我不懂为什么是影子,因为在我的认知之中,影子只是光的附属,它不能脱离光而存在,它只因光而存在,为什么能赋予光以生命?
姑姑对这个问题缄口不言。
旁人说她是个疯子,我奶奶也说她是一个疯子。
她好像永远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我无从窥探她的内心,但是偶然她的思绪乍泄,让我觉得她的世界应该是坚不可摧的神域。
只是我们都没有资格进去罢了。
在我成为一个作者的第三年,我回到了已经好几年没有回去过的老家。
那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小乡村,我们家除了我以外,世世代代都生活在那里。
哦,其实不是除了我以外,我疯子一样的姑姑,先于我之前,去外面的世界闯荡过。
她是家里第一个大学生,具体上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学校,已经早不可究了。
我又见到了姑姑,姑姑和我记忆中一般无二,她好像永远都是一副沉静的模样,这个世界的种种不能在她的领域之中泛起一丝涟漪。
姑姑看到我,很不开心,她严厉斥责我为什么要回来?
我说我只是想他们了。
这里是我的家,我的父亲母亲,爷爷奶奶,还有我的姑姑,全部都在这里。
我为什么在她眼里连回来的资格都没有?
她听到我的话久久不言,就像她每一次沉默一般。
她经常沉默,沉默就是她战无不胜的武器,没有人能在她的沉默中生还。但凡她沉默,人们就会识趣地走开。
因为她真的是一个疯子,你要是把她惹恼了,她是会杀人的。
忘了说一件事,她杀过她的亲妹妹,也就是我的二姑姑。
我对我二姑姑没什么印象,依稀记得那应该是一个和姑姑截然不同的存在,如果真的要用光影来形容他们的话,姑姑就是那个影子,而二姑姑明媚得就像是阳光一般。
至于姑姑为什么要杀自己的妹妹,我从来没听别人说过。
大家好像默契地认为这绝对是一件不能被提起的事情,所以一旦有人起了一个苗头来讨论这件事,那最后的结果一定是,我的姑姑是一个疯子,多余的话,他们一个字都不会多说。
但是,这一次,我把这个疯子带出去了。
由此可见,我才是那个大疯子。
把姑姑带走这件事我筹划了十年之久,我的每一个选择,都是为了更加靠近这个结果。
姑姑不是属于山村的,她浑身是刺,看着唬人,本体却并非坚不可摧,她只是一只美丽的瓷器。
别人抓她,会把自己伤得满手是血,但是我却知道,瓷器姑姑的刺被磨平了的时候,她迟早会碎掉的。
于是我决心成为一道光,把她这个影子带在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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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赋予了爱情意义?”姑姑在我的公寓里面读我写的诗的时候,读到了这么一句。
我正在给她做晚饭,姑姑嘴挑,她很多东西都不吃,就算要吃的东西,也只吃一点点。
所以我不得不在每一餐上面下足了功夫,就是希望她多吃一点。
她读到这一句的时候笑了,很爽朗的笑声,笑到她眼角的细纹都出来了。
我想了想,回答她:“是自由赋予了爱情意义。”
因为选择爱情的人,甘心放弃自己的自由,放弃他可能拥有的全部,把自己的人生与另外一个人的人生合并。
我记得好多年前了,我读一本书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很有趣的说法,他说婚姻是悲剧,但是爱情不是悲剧。
我当时就嗤之以鼻,爱情怎么就不是悲剧了?有谁能保证他能从爱情之中全身而退?那是上帝降临给人类最深刻的苦难与考验,只有渡过了这个考验的人才能接受上帝的馈赠与好意。
我不是一个信神的人,可能是因为在我乏善可陈的前半生,没有什么需要依靠神的力量才能完成的事情。但是我又一次又一次地看着自己堕入了对神的探究之中。
到底是谁给了我们救赎,是神吗?还是说给我们救赎的人,便是神明?
我搞不懂这个问题,就像是我搞不懂为什么姑姑喜欢吃芋头一般。我看着锅里粘腻雪白的芋头,觉得有些恶心。
姑姑听到我的回答之后又在笑,笑了很久很久,久到芋头都被我盛到了盘子之中,端到了她面前。
她眼睛亮晶晶的,在别人的形容之中,这是疯子的眼神。正常人的眼神,就应该是麻木,就应该是混沌的。
然后她轻佻又惹人地说:“你和她真的好像啊!”
我把盘子狠狠放在桌子上,瓷器与玻璃碰撞的声音很大,整个公寓都承载着这声巨响,以及我的愤怒。
姑姑就算是一个疯子,也是一个聪明的疯子,她是最知道怎么惹我生气的。
于是我看着她,久久不移目光,直到急剧飙升的心跳慢慢缓下来,我恶劣地勾唇一笑,然后把芋头从她面前端走,用语言回敬她:“你这一周没有芋头吃了。”
姑姑明显有些失落,但是她不吵不闹,像是很顺从地接受了这个规定,然后她用散在沙发上的毯子蒙过自己的头,一声不吭。
“你又怎么了?”我没有心软,把芋头全部倒进垃圾桶里后出来,就看到了她这副样子。
姑姑的声音闷闷的,从毯子下面传出来,“我死了。”
我笑了笑,看着她一动不动的样子,心想:她是一个疯子,我不能和她计较。
所以我也学着她的样子,一声不吭走过去,掀开她的毯子,然后整个人趴在她身上,感受到她的心跳,然后用和她一般的语气,说:“我和你一起死。”
她是一个疯子,我不能和她计较。
她是一个疯子,我不能和她计较......
好吧,我还是和她计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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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经常用死亡来威胁我,她的手段都及其幼稚,比如用毯子蒙住自己,然后说自己死了。
我很不喜欢她这样做,但是她却乐此不疲。
她说被毯子蒙住的时候,就像是躺在棺材里一样。
我不觉得她在开玩笑,因为她是一个疯子,她做过这个事情。
比如抢占自己妹妹的棺材,被埋进土里之后隔了一个多小时才有人去挖她。
她是一个疯子,她这样做没人觉得奇怪。
但是事后她对我说,“棺材里面不是黑的。”
“那是什么颜色?”那个时期的我大概是上高中,作业的压力让我有些懒于应付姑姑,所以应和得很敷衍。
她眼睛还是亮亮的,说:“棺材里全是我想见的人,有她。”
我那时候把笔摔在地上,看着她,很认真且严肃地说:“那是因为你缺氧所以产生了幻觉!”
姑姑摇摇头,说:“我真的看见她了。”
我拧着眉,那一天我狠狠扯了她的头发,问她:“我为什么不能把你的头掀开,我要把那个人的全部从你的头里面揪出来!”
她疼得眼泪都掉下来了,但是却没有求饶,而是继续用一种愉快悠扬的语调说:“你发火的样子和她最像了。”
于是我冷静下来,我看着她猩红的眼睛,好久好久都没有说话。
我没有给她道歉,因为我没有对不起她。
她是一个疯子,全世界只有我在意她,我是她的光,她是依附于我的影子,我赋予了她生的意义,所以我做得一切都是对的。
我没有对不起她。
后来我不怎么发火了,可能真的是长大了,可能是因为姑姑的那句话。我恶毒的不愿意让姑姑从我身上找到那个人的影子,但是却又很卑劣的依赖姑姑对那个人的想念,肆意妄为。
姑姑和我住在一起,我经常欺负她。欺负她是我的本能。
我要让她痛,痛到恨我,越恨越好,最好恨到刻骨铭心,我才会罢休。
她经常说自己死了,十次有九次都只是逗我玩,但是我真的怕那十分之一的可能性就这么降临了。
所以我欺负她,同时也宠溺她。
于是与她才一同“死”了一次的我,任命地从沙发上爬起来,去重新做了一份清烧芋头。
姑姑眼角还缀着泪,看起来像是一只小白兔一样。但是我却深刻地意识到,她就算是兔子也是一个疯兔子。
我把芋头从厨房端出来地时候,她期期艾艾开口,“我想回去了。”
“不能。”我甚至都没有问她原因,就拒绝了她。
“你给我一支烟。”她最会退而求其次了,但是我可不吃她这一招,于是我还是冷着脸拒绝了她。
她有些急了,“你关着我干什么啊?我不是你姑姑!你找你自己的姑姑去?!”
她的声音软软的,我很开心能见到她沉静面具之下的这一面,于是我笑得很开心,回答她:“但是我爱你啊,姑姑。”
她确实不是我姑姑,因为我姑姑已经被她杀了,她只是一个被卖到我们家的没人要的小孩而已。
只有我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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