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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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旧的纹身店二楼里,西装笔挺的周故与之格格不入,但听到椅子在地板的尖锐摩擦声时,挑高的眉尾泄露出一丝痞气,又恰好消去了衣装带来的陌生感,周故身上自带的,和这片湿热的东南亚土地根深交错的气质由此透出端倪。
在江繁觉得他很陌生的时刻,周故一个眼神就消弭了。
不仅如此,周故甚至展露出一种没有办法的示弱,让江繁心尖轻轻揪了一下。
他犹疑着要不要扯句闲话,类似“今晚还回不回来吃饭”,心知肚明、但避重就轻的服个软。
“我现在还疼。”周故挂着没系的领带,蹲在江繁腿边,小声抱怨,“昨晚叫你停下,你总是不听。”
江繁拿捏不准,隔了很久才说:“……对不起。”
“你愿意跟我说话了?”周故瞳仁闪了下光。
从警局回来的那晚之后,江繁再没跟周故说过话,摆出消极抵抗的姿态。
江繁恢复了冷漠的表情,仿佛周故并不拥有令他心潮起伏的能力。
周故不在乎他的态度,从再次见面的时候起、从打定主意招惹江繁的时候起,他就对这些有可能发生的情形做好了准备。
纤薄的掌心从江繁脸颊滑落到青筋暴起的脖颈:“你可以生气,因为我的确骗了你。你想见的那个纹身师早就死了,我用他的身份只是为了接近你……”
事到如今,周故并不想继续隐瞒事实,昨夜他就将身份托出,他并不是那位杀身成仁的纹身师,仅仅只是上位者手中的一条走狗,和纳塔蓬本质类似。
“可如果说我是为了保护你,你信吗?”周故的睫毛几乎要跟江繁的交错在一起,他故意眨得很慢,好让对方把他看透。
但是江繁觉得他像诱人深入的暗礁,平静是一种假象,他最终会带来毁灭和死亡。
周故笑了下,把钢制项圈放松了一点,在江繁唇上蜻蜓点水点了一下,他说“我真的是为了救你。”精钢链条随着江繁压抑的怒气抖动着发出响声,周故陷入了某个回忆里,好半天才对江繁说:“我们其实早就见过,你应该不记得了。”
江繁收回了注视他的视线,抗拒似的仰头用力闭上眼睛。
周故没有露出受伤的神情,江繁对他表现出任何态度,他都可以全盘接受。
他像整理领带一样,整理江繁的项圈,用一条柔软的毛巾裹着冰冷的钢材,江繁从虚伪的温柔里感觉到可笑,又觉得他有点可怜。
周故站了起来,挠了下江繁下巴:“你要乖,等我回来。”
江繁目送着周故离开,不多时,楼下便响起发动机启动的声音,向东南方向开去。沿大道开二十分钟,在H酒店那个路口左拐,很快就会到一家中国人开的茶叶店。
店里除了卖茶喝茶,还提供走私、偷渡之类的服务。
他从周故口中接过的半支烟、两杯酒,大概都是那家店送来的东西。
“……收的报酬……”江繁依稀记得周故是这么说的。
打听到这家茶叶店时,江繁其实很为周故惋惜。一个曾是警察的人,如今也要做这些事情谋生。
江繁让蹲守的人都离开,他想等到芭提雅的流毒被肃清,周故就可以从中抽身。
毕竟周故除了是纹身师,还救过他的命,十四年前。
为了不引起边防的注意,蛇头会伪装成边境的居民,摇着一艘糟朽破旧的渔船。偷渡的人僵硬地挤在小小的船舱,生怕一动,这艘飘摇的船就会倾覆。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但经过某一段地方时,蛇头会把所有人都赶下水,船底只有一根草绳供他们抓紧,抓不到绳子的人只能凭感觉游,一切听天由命。
偷渡的人都是亡命之徒,不是在自己国家实在活不下去,不会有人选这条路。那些年长的、精壮的男人把女人和小孩挤出去,江繁原本摸到了一截绳尾,但蛇头说太多人会让船身吃水太深很容易出事后,那些握着绳子前端的人急不可耐地扯开了他。
那时江繁不满十五,个子足够高,可身形却很单薄。
从北方到东南亚,几千公里的距离,江繁独自一路走过,能活着已经不容易,钱还要留着偷渡,不敢奢求一顿饱饭。他所剩无多的力气不能用在和这群人拉扯,江繁别无他法地松开手。
出发前蛇头警告过他们,要抓紧练习游泳,尤其是憋气,因为那片水域会有水警不定期巡查,探照灯一打,水面之上无所遁形,所以最好减少露头换气的次数。
江繁在等待的时间里,每天都浸在水池里练习,最长时间是五分钟,换气时只要几秒就能再潜下水。
原本一切都还算顺利,江繁刚换了一口气,不远不近地缀在船后,模糊听到蛇头敲了三下船身,知道这是遇见水警的意思,于是往更深的河水下一扎,准备游得远一些。
他本意是避免盘查时被发现,但偏离路线后,不熟悉水下环境的江繁误游进水草丛,脚踝很快被缠住,他尽力保持镇定,可水草越缠越紧,氧气被挤压得不断呼出,四肢逐渐冰冷失力。
在死亡几乎逼近的时刻,有个人游了过来,帮他割断水草,渡给他一口氧气,接着带他游回船下,把绳子塞进他手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水警终于走了,重新上船的人比开船时少了一半,江繁在角落里瑟瑟发抖,虽然还醒着,但意识已经模糊不清。
救他的人和他说话、往他手里塞东西,江繁都没有反应,仿佛灵魂已经脱离了身体。
那个人把他手里的东西抽出,怼进他口中,一股辛辣的液体灌进喉咙,江繁的灵魂被一把拽了回来,记住了救命恩人的眼睛。
十四年后,灯红酒绿的酒吧里,灵魂同样出走的时刻,周故那双眼睛成了救命的烈酒。
他一直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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