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纹身师、周先生，我要追寻我认为的公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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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繁三两口吃干净海鲜炒饭，单手打开了附赠的冰啤酒，不时喝一口，安静地看周故斯文地小口进食。

他端详着周故，如同端详着一幅久闻盛名却难得一见的画。

周故染着一头金发，身形单薄，手腕细得似乎一折就断，还有白得透粉的皮肤，江繁隐秘地笑了笑。

“爆炸案发生后，你去了哪里？”江繁问。

周故答：“金三角。”

江繁想象不到周故穿着警服出现在那个地方的样子，于是故意问：“负责扫黄？”

“偶尔。”周故把夹起来的虾慢慢嚼碎再咽下去后，抬了眼，“大多数时候只是巡逻、值班，抓一些小偷小摸的犯人。”

周故说得很平静，仿佛金三角是曼谷郊区的一个高级社区，皇家警察只是装点门面的吉祥物。

江繁下颌绷得很紧，很深地注视着周故突出的锁骨，那里曾经粉碎性骨折。

江繁其实早就知道纹身师去了金三角，上面的人曾经打算彻底放弃刺青计划，卧底在差瓦内部的江繁成为弃子，作为计划制定者和上线的刺青师也被流放。

金三角，一个涌动着毒品、金钱、权利暗流的泥沼。他们把最年轻有为、充满抱负的年轻人送到那个地方负责治安管理，听起来充斥着黑色幽默。

昏迷三个月后，本该死在爆炸、或死在大清理中的江繁不仅醒来，还阴差阳错留在差瓦集团内部，甚至被差瓦安排管理新区的生意。

江繁知道政府的决定，但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江繁不想放弃，想要通过新的渠道联络纹身师，才发现纹身师因查获一批毒品，被人蓄意绑走并报复，折磨他的录音很快寄到当局。江繁听过一小段，虽然纹身师并没发出吓人的惨叫，但他也无法再把录音听完。

“……还疼吗？”江繁摸上周故的锁骨。

周故连眼神也不多分，扒掉最后一口饭，说：“早就没感觉了。”

江繁皱着眉头，忍不住说：“当年……”

“再回到当年，我还是会做一样的选择。”周故淡淡地打断江繁的话，拂开他的手，把饭盒扔到垃圾桶。

周故直起腰的时候有个明显的停顿动作，很慢才完全站直，转过身还是面无表情的样子。

江繁喉咙像被塞了个铅块，哽了半天才艰难开口：“你可以去过普通人的生活。”

纹身师被营救出来之后的事，江繁也是听说。听说救出来那一刻，连医生都以为他死了，差点放弃治疗。

可他活了过来，带着十四块钢板和一纸离职书从此消失在众人视野，直到如今——

重新出现在江繁面前。

周故反问：“那你为什么不去过普通人的生活？”

江繁抿着唇，肩膀渐渐下沉。

“因为我们都知道，”周故的声音轻得像风，“我们本不该活着，但很多人已经因我们而死。”

话锋一转，周故逼近江繁：“你手里的证据有多少？”

“很多。”江繁回答简单，毕竟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像是躲进安全屋的江繁，在周故家住了三天。

他只穿着一条运动裤，抽绳吊得很长，露出两个腰窝，做饭的时候随着手臂的动作开开合合，仿似眨眼般的勾引总是让周故心猿意马，从背后抱住江繁时看见锅里不是这几天一直在吃的炒饭，而是一锅绿咖喱。

周故反应很快：“你还是准备去找差瓦？”

江繁点了点头，盛出两碗米饭浇上咖喱，说：“不止海鲜炒饭，绿咖喱我做的也不错，你尝尝。”

周故对他的决定并不赞同，只是江繁已经把勺子递到眼前，他也只好接过舀了一口，没想到味道比江繁说的“不错”还要好上很多，又多吃了两口才意犹未尽地放下餐具。

“纳塔蓬下达了对你的追杀，他的触角跟着他的生意遍布国内每个角落，只要你不出境，到处对你来说都是危险。”周故试图让他明白情势的危急，“不说差瓦已经昏迷不醒，就算他还醒着，也保不了你。”

“你不再是差瓦最信任的Kang，从你离开的那天开始，就已经成为了整个集团的叛徒。”周故蹙眉盯住了他。

江繁并不惊慌：“那些‘谣言’都是纳塔蓬为了争权使的手段。”他大口吞下浸满汤汁的米饭，并不像大部分做饭的人一样，失去享受美食的乐趣。对江繁来说，做饭和吃饭都需要全情投入，他从不丧失对任何事的认真。

“谁会信你？”周故发出嗤笑。

“想让纳塔蓬死的人会信。”江繁冷静道。他抬手擦了擦周故的唇角，笑了笑，可能觉得他很像某种小动物，不由得带了点无奈的宠溺。

周故有些疑惑，但现在更多的是焦躁。“别自以为是。”他偏开脸，“你只要出现，就是死。”

“我知道。”

不平静的人变成了周故，他忽的站起来，地板发出急切的吱呀声。他们之间的关系从某个节点开始出现了变化，而周故现在才发觉。

“……纳塔蓬不仅接管了大部分的渠道，还改进了工艺配方，你我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差瓦已经变成落日，忠诚和情义在利益面前不堪一击，无非是早和晚的区别。你能拿什么对抗？”

江繁不紧不慢地吃完盘里的食物，准备拿周故的盘子时，想起来应该要先问一声，“我能吃吗？”他问，周故看他半晌，泄气地坐回位置，草草点头。

“做打手之前，其实我是厨师。没专业学过，但好像有点天赋，做出来的东西都不难吃，稍微学一下就上手了。”江繁就着周故舀过的地方继续吃，细嚼慢咽的样子仿佛一个美食品鉴家，但周故看得出来，他已然沉浸在回忆里。

江繁说：“为了吃饱，我做过很多事，没有一桩比得上做厨师，所以哪怕我知道差瓦是什么人，也愿意在他的饭店干下去。如果可以，做一辈子的厨师真的很不错，但那天偏偏遇到有人闹事，说菜里吃出蟑螂，怎么道歉赔偿也不接受，领着人开始砸店。一直以来我都很能忍，但他们要对红姐动手时，我没能忍住。”

选择江繁做卧底时，关于他的所有调查都事无巨细的装进了档案盒。纹身师知道他说的“红姐”是饭店服务员，比江繁只大三岁，但在老家已经结婚生子，一直以来都很照顾他，就像对待自己的亲弟弟。

“红姐从金三角来，丈夫下半身瘫痪，弟弟有毒瘾，但是女儿很健康可爱，她跟我说一天打三份工也不累，想到快把家人接到身边就很开心。她说女人在金三角不是在罂粟园，就是在妓院，所以无论如何要把女儿带出来，念不了书也没关系，像我一样学门手艺就好。她把钱都攒下来，肉会分我一多半，说希望我长高大些，才不会被人欺负。后来她不再分给我肉，却还是会在见面时问我好不好、为我担心。”

江繁第一次和别人说起红姐，却像已经讲述过无数次，平稳得没有出现任何多余的情绪，遣词造句严谨得避开了所有获得假惺惺同情的可能。

周故手心冒出冷汗。档案盒里厚厚一叠材料单独放了一张红姐的资料，所有对卧底产生重大影响的人都有。江繁是孤儿，没有兄弟姐妹，作为打手崭露头角的时候太小，占据亲友那部分的人不多，变成一张纸时就更薄，周故翻到时也只是大概看了一眼。

何况这个“红姐”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出生在金三角那里的女人全都有不幸的童年、青年，她死在Lotus酒吧的爆炸里，还没来得及有不幸的老年，看资料时周故有一瞬间想，对她来说或许算是幸运。

近乎乞讨般逃离金三角来到芭提雅、没日没夜地工作、被差瓦手下‎‍‌‎‌强‎‎‌‍奸‍‍、沦落到Lotus接客、家人不是死就是生不如死……

在爆炸案的死者生平里，周故看到的故事大差不差，他匆匆翻过，发出一视同仁的叹息。

“你说的对——”勺子被放在桌面，两个盘子都干干净净，江繁的脸上看不出悲伤，对着周故微微一笑，周故眼皮一跳，听见他说，“我本不该活着。”

“我不是……”

“所以也不在乎。”江繁打断了周故的否定，直视着他说，“那些人想要钱，但更怕死。行贿的证据曝光，背后的黑色交易也会摊开，总会有人能比纳塔蓬让他们死得更快。”

周故被他不自量力的设想逗得发笑：“你不可能有曝光的机会。你没有任何倚仗，不和我……警方合作，这些东西在你手里只会变成定时炸弹，两边的人都不会放过你。”

“如果两边的人都以为我和对方合作了呢？”

“什么……”周故突然顿住，心脏狠狠一坠，“你……”

江繁给自己倒了杯水，润了润说过多话后干涩的喉咙：“你是警察——曾经是，所以相信公道和正义——哪怕已经迟到。差瓦被淘汰了，所以警方找回你我，开始想办法铲除这颗毒瘤，过去的。然后呢？”他冷笑一声，“像扶持差瓦一样，扶持纳塔蓬扎根，直到他失去掌控，只好‘无能为力’地等到纳塔蓬也昏迷不醒？”

“在芭提雅，死去的难道只有Lotus里的五十八个人？还是这五十八条人命里只有差瓦手上沾血？”

江繁一步一步逼近周故，抓住他微微发抖的手，按在背上，由周故纹绘的，似乎要展翅高飞的金翅鸟上。

“纹身师、周先生，我要追寻我认为的公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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