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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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出进修是他们避不开的路,避不开的散布,当大家在谈起自己即将启程的路时毕忱却左右而言他,当时他们只是以为或许其家里另有安排,又或许是毕忱还未下决定,谁曾想就在他们谈及届时要为彼此送行的第二天毕忱就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他们的世界里。
他们还记得那天晚上毕忱在林泽与安琳的订婚宴上笑着和他们说一定会去为他们送行,还记得毕忱是如何和他们一起打趣林泽和安琳刚订婚就要分隔两地,还记得他当时笑得和以往一模一样,甚至邱翼都不觉有他。
当他们出现在毕家时,毕母一脸诧异地说“你们怎么这么晚才来?忱忱已经上机了。”
当时的他们错愕得就像得知世界末日般,毕母笑着打趣道“他是不是也没和你们说?还以为他会告诉你们呢,我也是昨晚才知道他今天的飞机,之前问他他总说我不放心他,有什么好不放心的?他不想说,想自己决定,那就自己决定好了,我们也懒得理他,他这么多年都没让我们操过心,就是突然一下我还真是没想到,更没想到他居然连你们也不说,应该是怕在机场舍不得你们,这样也好,我也怕自己舍不得他,他不让我送我就也没去,你们快点发信息骂他,免得他以为自己瞒得很好。”
当时的他们只能扯着僵硬的笑容装模作样地与毕母说话,不过几句就匆匆离去。
毕母会那样以为很正常,毕竟毕忱一直都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即便和他们在一起厮混,也一直让毕母很放心,他们从未听过毕忱抱怨家庭的任何事情,毕母待他们也一直是非常友善,就像他们并非是‘坏孩子’而是和毕忱一样的‘乖孩子’般。
直到那个乖孩子不再装乖,所有人才知道他到底‘坏’得有多么彻底,所有人才反应过来他走的每一步,做的每一件事,或许都是精打细算过的。
当时的他们给毕忱发过信息,但无一人收到回应,更无一人收到来自毕家的问询,在三两天后,他们终是憋不住地上门拜访,他们一见到毕母就知道毕忱并非玩失联,只是和他们玩失联罢了。
他们也做尽朋友该做的事情,笑着宽慰毕母,笑着说毕忱不放心她,让他们来看看,来陪陪她,怕她一时不习惯儿子不在身边,毕母也像以往那般待他们,笑着说忱忱多余担心,笑着夸忱忱是那般懂事又贴心,笑着说忱忱有他们这些朋友真好,可他们却不知自己在毕忱心里还算不算得上是朋友。
那个群聊自毕忱上飞机后就再也没见过毕忱的发言,可他却没有退出群聊,他会回复任何人,却独独不会回复他们几个人。
在他们要远离自小长大的土地前,他们拙劣地扮演着那个与‘乖孩子’做朋友的人,拙劣地上演着一次又一次‘忱忱让我们来陪您吃饭’,而他们也从毕母的言语里得知毕忱也在拙劣地配合着他们那一场又一场没有对过台本的戏,毕父和毕母甚至没有任何一点怀疑,也不知是他们太了解自己的儿子,还是他们太了解自己的朋友。
毕母说,她没有给自己的儿子送机,儿子的朋友却代替其陪在她身边,她理应代自己的儿子为其朋友送机,她没有缺席任何一次送行。
每一个踏上启程之路的人都会在群聊里和毕忱说自己走了,说他的母亲有来送机,说着自己即将要面对的生活,说着不舍故土的心情,可每一个人都没有收到过毕忱的回复,他社交软件上的状态照发,对其他的人评论照回,却还是对他们发出的任何东西都视若无睹。
直到他们都在新的地方安顿下来,直到他们已经踏进新的生活,直到一句‘还愿意和我做朋友吗’出现在群聊里,他们才知道毕忱之前的举动都是为何。
毕忱从他们的世界里消失到再度出现也不过短短数月,而这数月却足够让他们错觉恍如隔世,只因这数月里的变化实在太多,而那句突然出现在群聊的话亦带出过多的信息。
他们当中有人似断网般疯狂地发出文字对毕忱进行指责,口吐芬芳,又骂骂咧咧地对其表达关心,询问着他的近况,而有人却是坐在网线上第一时间就知道了关于毕忱的事,从而潜水在群里。
疯狂出现消息的群聊在一人私信一人后顿时掉进平常的沉默里,而那句问句最后也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回答,那些指责与关心亦没有得到毕忱的回应。
从那之后,他们便开始了与幽灵做朋友,只因毕忱‘死了’。
谁能想到一个乖孩子用最果断的方式一下撕尽自己的伪装,撕得那般干脆又决绝,一则社交软件上的动态就足以让毕忱‘死去’。
公开出柜还不够,还要带着床照,带着媚态,带着欣喜若狂的神情。
他们承认,那样的毕忱是陌生的,是具有冲击力,是他们不认识的。
一天接一天,一则接一则,派对,人群,肉体,毕忱。
他们一天接一天地看着毕忱发布的动态,看着他怎么一步一步击垮自己的父母,最后再看着他如何死去。
他们甚至还特意飞回家参加了毕忱的葬礼,那一个体面又无闲言碎语的葬礼是他们参加过最为可笑的葬礼,只因毕家不能够有一个身为同性恋的孩子,多么荒唐。
荒唐的何止是毕家,还有他们。
他们接住了毕忱在无言里给出的善意,却只能在面对旁人询问时冷冰冰地吐出一句‘毕忱已经死了’,即便是在所有人都知道他还活着的情况下,只因那则发布讣告的动态下有一个‘我活了’的评论。
大家都在暗地里带着窃笑窥视毕忱的新生,都在暗地里笑看毕家与其养出来的孩子,一个被迫‘死去’的孩子。
‘死者为大’四字堵住了所有人的嘴亦给毕家留去耳根清净,却不能给他们这些仍身为毕忱的朋友带去任何一点安慰。
他们是气愤的,是恼怒的,是无力的,更是无可奈何的,他们甚至在毕忱‘死后’都无从得知他究竟身处世界的哪一个角落,当初不知的事到毕忱‘死后’,他们仍是不知的,他们就这样和毕忱做了一年又一年的朋友,聊过一晚又一晚的天,打过一个又一个视频,那感觉就像毕忱被困在另一个世界里,在一个他们明明身处同一片天空下却无法触及的世界里。
他们过了一年又一年,却始终无法让毕忱卸下防备,再多的试探,再多的苦口婆心都不能让毕忱透露出任何一点关于其身处何处的信息,他们最后能触及的也只有那张隔着屏幕的脸,但他们知道毕忱过得很好,大家都过得很好,但他们仍需要活在伪装下,不管是邱翼还是齐正,抑或柯伟和林泽安琳二人。
他们还记得那年,群视频里安琳笑着让他们记得婚礼时早一点到场,话音不过刚落,每个人脸上的笑容都僵住,唯有毕忱勾动浅笑打趣夫妻二人没把请柬发给他,他不知道新婚贺礼该送去哪里。
林泽和安琳发请柬时记得避开毕忱,却在那卸下所有的群聊时忘了毕忱早已在他们的世界里‘死去’,那时的他们才反应过来当初自己说的那些羡慕之语是多么可笑又荒谬,毕忱也只不过是从一个伪装跳到另一个伪装里。
他或许活得快乐自在又无拘无束,可他终究不是那个能现身在自己朋友婚礼上的人,就连自己在哪都怯于让朋友知道。
而朋友们也怯于去触及毕忱的真实想法,那一天接一天,一年接一年都足以让他们知道毕忱一直在坚持什么,他闹出一个笑话,让外人看尽毕家的笑话,而他们并不知道毕忱到底要让这个笑话持续多久。
在那些群视频或私下通话里,毕忱其实和他们无异,于他们而言,毕忱只是一个被‘死去’又身为同性恋者的朋友罢了,他会和朋友分享自己的日常,分享自己的新收获,分享自己触及的人事物,会参与他们的任何话题,或是往事,或是时事,或是被他们其中谁没头没脑的话语逗得大笑,可在社交平台上,那重新活过来的毕忱却是一个花天酒地的人,一个总是沉溺在酒池肉林里的人,一个不务正业又成天吃喝玩乐的人。
社交平台上的毕忱和他们常看到的毕忱明明是同一个人却不像同一个人,他们知道,毕忱的白日并非处于昏睡或宿醉,毕忱的夜晚也并非就如那些视频与照片那样,至少那次邱翼给毕忱打电话时他非常清楚毕忱并不像是动态里的状态,毕忱是清醒的,是正常的,是如他们常在屏幕里看到的那模样。
他们知道,毕忱参加了无数的派对,喝下无数的酒精,睡过不知多少男人,但他并非就如表面那般下贱堕落,并非就如外人猜测的那般不务正业,只是他们却不知毕忱到底在从事什么。
他们知道,那个偶尔晃动的镜头里是明亮的环境,是干净整洁的沙发,是整齐利落的书房,是舒适惬意的阳台,有时又是阁楼昏暗的小窗,是冰冷又显温暖的飘窗,是清冷又无甚物品的中岛台,有时是大床,有时是小床,有时是冷光,有时是暖光,有时是空荡荡的回音,有时是闷闷沉沉的嘈杂。
他们知道,他们的毕忱一直在不间断地更换住所,不变的却是社交平台上一年复一年的放荡与狂欢,那个重新活过来的毕忱从来都不露全脸,就是这么一个不露全脸的人却能让每一个窥见他动态的人错觉其是那般堕落又轻贱自己。
那些乖张,轻狂,媚态,儒雅,自傲,偏执皆存于他身上。
他们认识如今的毕忱,亦能在其身上看见过去毕忱的影子,那怪异的割裂感不知在他们的感受里存在过多久,直到那变成习惯,变成一个不得不习惯的感受。
他们怯于去触及毕忱对‘笑话’的真实想法却不怯于打趣其多姿多彩的生活,那个怯于让朋友知道自己身处何处的人却不怯于面对找上门的朋友,就像他们那一次又一次群聊视频或私下通话般,是那般熟悉又那般熟络,即便他们只是一年接一年地做着‘网友’。
毕忱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他还是在朋友里最安静的那个人,还是会用心倾听每个人的话语,但他终究不再是他们所熟知的那个毕忱,他的谈吐,他的表情,他的作态都是那般让朋友们感到陌生,陌生中又带着微妙的熟悉,那是毕忱,是那个终于不需要在朋友面前装得文质彬彬的人,是那个即便撕掉伪装也会被朋友们全盘接受的人,是那个依旧会收到朋友们关心的人。
那个关心毕忱的人终是出现在其家门前,那个怯于吐露身处何处的人终是实实在在地被触及。
那张只会出现在屏幕里的脸终于不需要再通过屏幕落进眼里,那些镜头里的角落也终于得以被双眼看清全貌。
灶台前的邱翼缓缓将餐食装进器皿里,余光在动作间看到毕忱拖着慵懒的身体缓步朝沙发走去,他不禁侧头去看那浑身透着倦意的人。
餐食随着被双手捧住的器皿落于沙发前的矮桌上,落在毕忱的面前。
邱翼随着那缓缓上升的香味落于毕忱身边,与之一同坐在沙发与矮桌之间的地毯上,不同的是毕忱坐得是那般随性,邱翼则盘着双腿稍稍侧向毕忱。
毕忱仍背靠沙发底座,他立着一边膝盖托着一边手臂,五指仍捻着饮品,双眼仍注视着电视屏幕。
那双眼从转身离开厨房的那刻起就没再落在邱翼身上,哪怕邱翼刻意停留在那双眼的正前方放下餐食也引不来任何一点注意,对方似乎是能够透过他的身体看见电视屏幕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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