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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说是说英文不难,那是对在国外待惯了的小花来说,等我真正能看得懂一点儿《飞鸟集》的时候,已经是可以吃西瓜的季节了。
我没日没夜的背单词,背不好小花这个王八蛋还真拿戒尺抽我,嘲笑我的口音不像英语,像鸟语。
我看英语就是鸟语,说出来嘀嘀咕咕的不好听,泰戈尔的诗写的还不错,就是当下时兴的现代诗,我爹总觉得没有个词牌韵脚根本不能算是诗词,我念着觉得还好,诗不应该拘泥于形式,它应该是自由的。
为了炫耀我学会了英语,我给张起灵写的信上也用了英语,我是不指望他能看懂了,他最近连回信都很不稳定,有时候一封也收不到,有时候又会连着收到两三封,第一封与第三封之间隔了好几个月。
也不单是他,三叔的信更少,要不是我爹逼着他一定要写信回来,他估计连报平安的那一封都懒得写。
我不想给他太大的压力,但是我家里要一个交代,想偷偷摸摸的容易,光明正大很难,他得为之努力,我也得不断向前。
得益于小花的帮忙,我的文章可以很稳定的刊登在报纸上,酬劳已涨到千字四元,算的上非常高了。最近我的题材选定了每日食记,主要将从小到大吃到的美食作一汇总写下来,除了要写当时的场景感受,还要写上做法,厨娘见我写她做的菜,甭提多高兴了,毫不保留的将做法详细讲解。
如何用文字将食物的色香味描写出来,是我当下钻研的重点,我曾看过一些作家的小记,从那些文字之中,我几乎可以身临其境,像是同他们一块儿吃了一顿大餐,又像是共同坐在小摊边上畅饮,十分痛快。
同他们相比,我写的东西只能算是儿童水平,多看多写之下我越发喜欢写一些东西了,一天不写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似的,小花认为我除了小记,散文,还可以尝试写当下时兴的小说,看了这么多,难道不会写一写么,小说的稿费要更高一些,他的跑腿费也可以抽的高一些了。
他这个奸商说的轻巧,散文小记都是单独的篇章,一篇同下一篇之间不需要太多联系,只要选定一个主题便可,不过洋洋洒洒一二千字,小说最短也要七八千,多了的几百千,哪里是怎么容易写的呢。
再说了,要写小说,选什么题材,人物要叫什么名字,什么样的背景,什么样的剧情,要如何高潮迭起,如何同戏剧一般引人遐想?
这又同那些相声,戏曲,说大鼓的不同了,虽都是杜撰,他们唱的多是经典曲目,是师父一代一代教下来,口耳相传的,什么西游记,西厢记,昭君出塞,贵妃醉酒,他们又是唱来又是跳,形象很容易塑造出来。
可这小说,单单的一支笔杆子,若是不会用,只能写出些索然无味的文字,别说引人遐想,连叫人不看睡着了都难。我只觉得脑袋空空,想不出什么角色来,更想不出剧情。
为了督促自己,我尝试写了一些,只觉得不好,别说给旁人看,我自己再看一遍都牙碜,只想钻进被窝里打滚,觉得自己写的实在难堪。小花再来,我全当自己啥也没写,绝对不给他看笑话我。
学英语和写东西都需要心无旁骛的安静环境,张家这样的环境与我而言是很相宜的,我过的滋润悠哉,其他两位可就不像我了。
老太婆原本说一不二,偏来了个崔小娘,她是个柔中带刚之人,甭管你怎么折腾她,她也要跟你争一争,把老太婆气的差点破功。
她们争夺的重点自然是清宸,争到了他,自然争到了在这个家里说话的权利,来了这快一年,清宸已经从动不动被吓哭,到今日的熟视无睹,他越发喜欢朝我屋里跑,可惜待不了多久要被揪着耳朵拽出去。
崔小娘隔三差五的要出去,并非出张家,而是去叔伯家找那些婶子媳妇们打麻将,她们凑在一块嘀嘀咕咕的。有一次我无意间听到老太婆同她争吵时说漏了嘴,原来当初崔小娘能进来,就得益于这些叔伯婶子的助力。
我略想想就明白了,原本张培珏死了,他房下的财产是要分给侄子们继承的,老太婆为了解决这一问题,强行将我留做节妇,使得他们无法得逞。后来来了清宸,那他们就更没有办法分财产了。
这么大一块肉,谁心里不想着呢,崔小娘果然是同他们达成了某种协议,只要她能在这个家里立稳脚跟,一定会分好处给这些叔伯侄子。
她这一步走的可谓昏庸至极,老太婆娘家势力大,她本人又是节妇,在张家说得上话,这才能步步为营把财产巩固。她一个外人,手上什么也没有,还偏要同外人结盟,活脱脱的引狼入室。
我越发庆幸自己没有被卷入这纷纷扰扰之中,难怪老太婆最近对我越发和颜悦色,甚至愿意让我一个月回两次娘家,她肯定是指望着我帮她压住这场子呢,毕竟我的身份更加名正言顺,也有个不错的娘家。
若说为了清宸好,就只盼着老太婆多活几年了,为了我自己好,她也得努力撑一撑,万一她死了,我成了崔小娘的靶子,那可就麻烦咯。
我喝了一口绿豆汤,闲闲的想着,也不知道小哥什么时候回来,他早些回来,还能轮的上再看一出好戏。
第三十五章
春去冬来的很快,我的食物小记写到二十六篇,转眼又是冬,老太婆可能是被崔小娘气着了,一入冬就直咳嗽,说要去寺庙里祈福,住一段时间清清身上的邪祟。
她一走,崔小娘可就神气了,还来使唤我的丫头,小初不愿意去,她就掐小初,正好被我看到。
我自然不能这么愿意,她掐给谁看呢?小初伺候我这么久,一直任劳任怨的,我知道她从来没有在老太婆面前说过我一句坏话,她是个很善良的丫头,只是碍于身份,无法忤逆老太婆罢了。
“小初,过来。”我喊她过来,捋开她的袖子看,小胳膊上已经红彤彤的一片了,小初怕我们起争执,抢着把错揽在自己身上,道:“少奶奶别生气,都是我不好,我做错了事情才惹得小娘不高兴了。”
崔小娘越发的得意,道:“少奶奶得好好教教丫头,规矩也不懂得一些,天天的偷懒,说出去叫人家笑话张家。”
我道:“若我没记错,小娘不过是奶娘,小初是我身边的大丫头,论起来,是小初使唤你,你凭哪条规矩使唤我身边的人?旁人笑话我,是笑话张家,同小娘你有什么干系?”
她在屋子里吆三喝四的,从不把自己当奶娘,我如今说在脸上,她立刻不愿意了,道:“我是清宸的亲娘!我如何使唤不得一个丫头了?”
我走到了她的面前,这一年我长高了不少,比她要高出一个头来,她可能以为我要打她,不自觉的退后了一步,我道:“你如何想的,我心里清楚的很,我不欲同你们争什么,是看清宸可怜。你别以为我是好欺负的,你再借着小初指桑骂槐,我就给清宸换一个奶娘,你看我是否说到做到。”
说完,我喊来一个粗使丫头,叫她看着崔小娘,就说我说的,她要在屋里禁足三日,待想明白了再出来,清宸要是问,喊他来问我。
崔小娘不肯去,我道你再不去,动起手来可就难看了,她想骂我,见我面无惧色又不敢,只能骂骂咧咧的走了。
我叫人拿了些药膏给小初,嘱咐她道:“以后莫叫她欺负你,有事来找我,我给你做主。”
小初摇头,道:“我知道少奶奶对我好,可我不想让少奶奶卷进来,今日少奶奶这般,他日等夫人回来,又要生出事端。”
她并非畏惧小娘,只是不想我卷入是是非非难堪,她虽然只是个小丫头,也早看出了这宅子中的你争我斗,知道一旦我出了声,不站队也是站了。
我摸了摸她的头,道:“放心吧,我自有我的立场。”
若是刚来时我因年龄小懵懂无知,任由她们欺负,如今的我可算是脱胎换骨了,我已想明白了自己要什么,我今天会还在这里,是为了他日光明正大走出这门,而不是畏惧她们,要同她们同流合污。
哪怕小哥不再回来,我也不会再被困居于阁楼监狱,我如今有了自己谋生的手段,不必害怕远离故乡,我想去上海,想去北平,去拜访那些作家,同他们面对面的交流。我想和小花一样,不要这些所谓的安稳保护,因为这不过是纯金打造的牢笼。
老太婆的管教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对的,她是不能让我看到花朵,看到风景,见到太多的人,除此之外,她更不应该叫我看到文字,文字的力量之大是她所无法想象的,她用来安抚我的小小铅字才是让我无法安分的“元凶”。
崔小娘以为她被禁足,清宸定会不愿意,同我闹,因此并不着急。不料清宸下学回来,知道她被禁足,竟然一点儿也不闹,反倒微妙的高兴,晚上同我一块儿用晚饭时候还问我:“娘,小娘能不能多关几日再放她出来?”
我给他夹了一个鸡腿,问他为什么,难道不想小娘吗。清宸就道:“她总是同我絮叨,我不想听,反正我知道她在屋子里呢。”
他毕竟是个孩子,不爱听这些唠叨,崔小娘怕他忘恩负义日日抱怨,反倒让他听习惯了,心里头只觉得烦。
我也不想让她出来,又不能关她一辈子,三天之后还是让她出来了,我一直与世无争,猛地来这么一手让她有些摸不清头脑,安稳了好些日子,不敢再来试探我,年末我们各自相安无事。
张起灵的信是在第一场大雪飘起来之后送来的,皱巴巴的不成样子不说,信的内容都斑驳了,我只勉强看出了几个字,他说认识了什么人,又看不清楚是怎么认识的,是否投奔了。
我们分开这一年,说不想他是假的,我只能强行叫自己不去多想,有时候写着写着,笔下的字也会变成张起灵三个字。
说起来很难以启齿,除了精神上想他,晚上我更是想他,我甚至庆幸有那一针强效的抑制剂压住我心中的情潮,让我能保持些许的理智。
我真的很想他,不知道他是否也这般想我,小花让我不要太寄托希望于他,当兵的最容易混蛋,升了官更是混蛋。也不知道他为何会对军官如此排斥,他们家又没有人参军做官。
早知道应该留他一个信物的,我躺在床上辗转,转念一想,他是个穷光蛋,除了从地下摸出来的东西,连衣服都只有两件,能留个啥给我嘛,总不能薅他几根头发。
第三十六章
过年之前,老太婆终于回来了,她本打算在寺庙住一个月就回来,谁知天太冷,她害了风寒,风寒没好又中风,七折腾八折腾,话都说不利索了,叫人放在轿子上抬回来的。
她这病害的太急,什么也没有交代,这下正中下怀,原本这权应该放给我,算是名正言顺,张培珏的一位大伯却说我年轻,抛头露面的不好,再说三年没过,还在守孝,怎么好打理上上下下的,不如叫大婶子前来帮衬帮衬,她娘家是做生意的,最会打理这些了。
至于崔小娘,她带着清宸算尽心尽力,这没名没分的住着不像样子,她好歹也为培珏留下了这最后的血脉,不如趁着祭祖的功夫,给她一个姨太太的虚名,反正日后进祠堂的是我,何苦为难一个可怜的女人呢。
这话说的,我要是不依,还落个嫉妒的名声咯?我算是看出来了,张家的这些规矩实际上是他们为自己谋私欲的工具,反正话都是他们在说,同一件事正着说是他们的理,反着说还是他们的理,左右只能听他们说,还非要套上一层遮羞布干嘛。
我能说什么,折腾去呗,只要崔小娘别来惹我,她就是把这家败光了也同我无关,我开开心心的带上小初回娘家吃我娘给我煮的芝麻汤圆,天气这样冷,最适合吃这样热气腾腾的食物了。
一到年关,小花就忙起来了,他只有去找我的时候乖乖穿长衫,其他时候穿的全是那种西式的衣服,还要戴墨镜,弄的自己洋里洋气的。
虽然他这般离经叛道,胜在自己能干又生的好看,一直有不怕死的上解家提亲,尤其是一过年,媒婆都要把门槛给踏平了。
他嫌在家待着太烦,干脆鸠占鹊巢跑到我家住,还要霸占我的浴室,我说他是土匪,他就道这是合理利用资源,反正我也用不上了。
我道:“怎么用不上?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你又不是我妈的儿子,滚蛋滚蛋。”
他分我半碗芝麻汤圆,慢悠悠的道:“回来这一天半天的顶什么用?你娘从小就说认我做干儿子,你还不知道如今的行情呢,再说了,改明你嫁人,还不是要出去住,难道让你那小哥倒插门?”
平日他几乎不怎么提小哥,如今突然提起来很是蹊跷,我就道:“你怎么突然提起他了?是不是有他的消息了?”
小花偏不要痛痛快快说,要我承认他不是鸠占鹊巢才行,我道好,算我请你来住的还不行吗,说吧说吧,我都要急死了。
他慢吞吞的吃了一个汤圆,问我对政府知道多少,我知道个屁,我连政府到底是啥都搞不清,顶多看看报纸上谁又跟谁掐起来了,模模糊糊的。
小花就道,湖南军政府都督是谁你总知道吧,我道不知道,我们家又没人打仗。他就道是谭延闿,但是这个人不重要,你知道有湘军就行,当时为你三叔牵线搭桥的正是此人的一个得力手下。
他道:“你也知道你三叔,做事野,脑子又聪明,你们家的人看着鲁莽,实际上都粗中有细,有人做保,他如今已经混了个参领,估计很快又会高升。”
三叔能混得好我并不惊讶,就道你能不能直接说小哥,小哥混了个啥,总不能是给参领喂马吧。
小花斜了我一眼,道:“我这不是正在说吗?知道你想情郎,也别这般猴急。你那小哥早不跟着你三叔混了,他自己混了。”
什么叫他自己混了?他为啥自己混了,难道这其中出了什么问题吗?小花就道没什么问题,这件事说起来很复杂又很简单,具体情况要等他回来自己说给你听,说起这个,就不得不说东北军了,说到东北军,就要说张作霖。
我道:“你想说他跟着张作霖混?”
小花道:“你想得美,张作霖是陆海军大元帅,跟他混的都是国家要员,搁清朝不是皇帝也是个宰相了。”
那他提起来干嘛,说的全是废话,小花道不是我要讲废话,你总要大概知道军队的体系,并不是所有打仗的都听一个人的话,他们管的也都是不同地方的军队,所以说你的小哥不跟着你三叔混了,现在你听懂了吧。
军阀算得上前清遗留下来的产物,每个地方都有不同的军阀盘踞,这个我还是知道的,大军阀手下又分出许多小小的势力,这其中有的人关系好,有的人关系不好,大部分的维持着表面的平和。
张家祖上乃是东北,因此背后靠山系属东北军,小哥走之前跟我说过,他们的大靠山前些日子阵亡,所谓树倒猢狲散,如今的张家方寸大乱,正在寻求新的靠山。
因此,张起灵并没有跟着我三叔混在湘军里头,即便在湘军中混出头来,也很难对张家施压,他出来混主要的目的是娶我,自然要单刀直入。
张起灵为人不像我三叔那般八面玲珑,但是胜在身手矫健,据说他救了一个旅长的命,对方是个爽快的性格,直要同他拜把子,磕头做兄弟,再三提拔他。
这位旅长据说原是老北京人,也曾盗过墓,后来混着混着去了东北落草为寇,东北军起来以后,他又混到了军队里头,原本凭他的本事还能再混好一些,但是他这个人不仅爱混,性格也浑,是个惹急了什么都做的出的主,结果被撸掉了好几级,气的屁股一撅光管打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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