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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年如约而至,我们这个小院子是被热闹遗忘的角落,没有人的脸上写着喜悦,头一年死人,对子也不能贴,谁也不来我们这里拜年,免得沾染了晦气。
以往在我们家里过年,从年二十三就开始忙里忙外了,要清洁打扫,要购置年货,要给工人丫头们发年节费,还要熬糖炸果子炼猪油,给我做从上到下的新衣服。
年夜饭更是不能马虎的,饭菜堆满整张圆桌,厨娘给每一道菜都起好名字,整只鸡整只鱼是不会少的,还要有扣肉,肘子,我吃的像一只花脸猫一样,学着大人们不睡守岁,三叔喜欢这时候去打麻将,他说这叫从年尾赢到年初,赢一整年的好兆头。
大年初一,起来要说吉祥话,我嘴巴甜,跟所有人说的都不一样,要跟老人家说长命百岁,跟二叔说生意兴隆,跟爹娘说身体安康,至于三叔这个赌鬼,说旗开得胜准没错。
说了吉祥话,我再给他们所有人全部磕一圈儿头,他们就会给我红包,这是我每年对过年最大的期盼,这些钱几乎可算得我一整年的零花,我还会给二叔捶背,帮三叔抓牌,来换他们给我的小小酬劳,一过年,大人们就笑口常开,钱给的也大方。
因为我娘的娘家偏远,自从我出生之后,她便不怎么回去了,年初二开始陆陆续续的接待亲戚,他们来了也同样给我红包,我最喜欢给钱大方的一个远方表叔,至于一位姑姥姥,我最为讨厌,她每回来不给我钱也就算了,还要唠叨我不应该用过多的年糕,会把肠子黏住死掉的。
如此对比,这里最盛大的活动只有大年初一老太婆要去抢头柱香这件事情了,她不在家中,只有我同崔小娘相看两厌。
清宸毕竟还小,听着外头热闹总想去看,老太婆不在,他就拉着我的衣角道:“娘,我想出去玩儿。”
我把他抱起来,给他吃巧克力,这是解雨臣给我带的,因此可以光明正大的带出来,他跟我一样爱吃这黑乎乎的外国糖果。我对他道:“清宸乖,你要是听话,这盒巧克力就给你吃,好不好?”
小孩子吃了甜甜的糖果就乖了,使劲的点头,崔小娘坐在一边吃芝麻糊,看着自己的儿子抱在我怀里,心里终究是不舒服的,就喊清宸:“清宸,过来,别粘着少奶奶,不许要少奶奶的东西吃,来这里,娘……小娘喂你吃芝麻糊,来。”
清宸不懂娘亲心中的苦楚,晃悠着小腿道:“我不嘛,我要娘抱,娘身上好暖,奶奶说我可以要娘给的东西。”
崔小娘忍不住了,道:“奶奶说什么你都听,我说什么你都不听是不是?娘娘娘,他算你哪门子的娘!我怀胎十月生了你!他哄你吃几块屎蛋你就全糊了心!分不清哪个是你的亲娘了是不是?”
说还不算,她上手来拽,清宸胆子本来就小,立马哭了出来。我看不惯她这嘴脸,把清宸抱了起来,道:“你心里不痛快,别把火发到孩子身上,喊他叫我娘的是你,怨他真的叫了的也是你,这般虚伪的样子他不懂,自然做不好了。”
我知道她为什么这般火气大,在解雨臣的旁敲侧击之下,老太婆已经答应让我回娘家看看,明日还要用大马车送我回去,为保礼数,她点了四个丫头,两个婆子送我。
至于崔小娘,她的爹娘健在,还有一双弟妹,全家指着她过活,她来了之后,这一大家子也从湖北跟了过来,在城中租了一处房子住。以前在湖北,清宸一直是外公外婆在带,他们心里惦记着外孙,想让女儿大年初二带外孙回娘家看看。
老太婆却跟她说,如今进了张家大门,认的是我的爹娘,清宸哪里还有别的外公外婆,别把个孩子朝脏地方领,叫一些贱民糟蹋了身份。
如此对比,说在她娘家人的脸上,她怎么会不生气。
可这又能怪的了谁,从她把清宸交到我手上,蹿腾着他喊出第一声娘起,她就已经把儿子拱手让人了,她既然选了这条路,就不该把火气发到孩子身上,他什么也不懂,他只单纯的爱着身边每一个对他好的人罢了。
崔小娘恨恨的盯着我,道:“你倒来教训我,你有什么了不起?八抬大轿又怎么样,天天拿出来说嘴!你礼数周全了还不是个丧门星!培珏就是你给克死的!我最起码跟培珏过过几天快活日子,他说他最喜欢的是我,以后要娶我进门,我的儿子是他唯一的继承人!你有什么?你只能抢别人的儿子耍威风!”
她恨我,恨我的八抬大轿,把它挂在嘴边上的从来不是我,把这顶轿子压在心里的却是她。她怎么会不想要一个名份,一个身份呢,哪怕是个姨太太,也比现在要好。
可惜她太看重这些虚名,忘了她真正要做的事情是什么,我捂住了清宸的耳朵,细声道:“我从不想同你争什么,我只是心疼清宸没了爹,后来又被迫没了娘。你但凡为他多想一想,也不至于要到这一步。”
说完以后,我把清宸还给了她,她打翻了桌子上的巧克力,喊道:“你等着!早晚有一天,我会让你知道谁在这里才是说了算的!”
我没有再理会她,转身上楼去了,清宸哭着喊娘,我权当听不到,我不会是他的娘亲,他以后会懂的,这个世界上只有崔小娘会为了他付出一切,因为她才是他的亲娘。
第三十二章
大年初一以火药味结束,我只盼着大年初二的回门,近一年没有出这扇大门,说不紧张是假的,我一晚上都在失眠,生怕第二天出什么变故我又不能出去了,那才真叫个失望。
好在老太婆说出来的话不会朝里收,我起来换了衣服,轿子已经在门口等了,一年前我就是坐着轿子进来的,如今也坐着这轿子出去。
我一路坐完了轿子转马车,几个丫头婆子跟着我,不叫我瞧外头的世界,我也无心留恋,只希望马车再快一些,让我能在家里待的时间再长一些才好。
一年,整整的三百六十五天,我从没有跟他们分别的这样长过,马车停下来的时候,我紧张的用力呼吸了半天,门帘掀开的瞬间,外头白的让我忍不住要流泪,小初扶着我走下来,我便看到了让我朝思暮想的娘的脸,她不顾今日大雪,坚持站在门口等我。
“娘。”我走下了马车,突然又觉得这并不是久别重逢,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子,我在外头玩够了跑回来,扑到她怀里撒娇罢了。
她摸我的头发,又摸我的手,想哭,又怕我看了难过,不哭,眼泪已经流了下来。爹为我们撑伞,免得雪落在身上,他不能像娘这样抱着我,只能看一看,再多看一看。
二叔也撑了伞,道:“进去说吧,外头这么冷,再把小邪冻坏了,”
屋里早就烧的很暖了,一进屋热的连棉衣都穿不住,娘不住的端详着我,道:“瘦了。”
我道:“没有瘦,是我长高了,你看,我是不是比你还要高了?”
娘就道是的是的,长高了许多,比娘还要高了。说着,她拿起桌子上的一碗面喂我吃,这本来是该我回门的时候吃的,我没什么胃口,还是把它们都给吃了,不叫她担心我。
这次回来见不到三叔,我有些惆怅,他虽然欺负我,也是疼爱我的一种表现,他一走,家里都好像安静了。
二叔认为我这次能够回来是一件好事,只要能出了张家的大门,慢慢的就能自由的活动了,其实解雨臣提出的方法也是可以考虑的,为了虚名我付出的太多,如今不要这些虚名也没什么。
我爹也是这个意思,他不愿我在张家继续吃苦,就算日后再见不到我,只要知道我过得好便足矣。毕竟去英吉利是近日便可实行的计划,要等张起灵回来娶我,实在遥遥无期。
见我不吭声,娘拉住了我的手,问我:“你可是真的心里有了他?”
我点点头,道:“他对我好,我愿意相信他。”
“他不是个坏孩子,娘知道,只是人心难测,我怕最终你等不来想要的结果。”娘攥紧我的手不敢松开,生怕一松开就见不到了,她道:“我把你嫁错了一次,已悔的夜不能寐,实在不敢再错托付一次啊。”
我道:“这不是娘的错,谁也想不到的,只算我运气不好,再说,他死了,事情还有转机,要是他没死,现在我看着那孩子,岂不是更要怄气?娘,我愿意相信张起灵,不代表我要在这棵树上吊死啊,他要是当真靠不住,只要你要我,我就高兴。”
运气这东西是无法预估的,张起灵要是好,算我转运,张起灵不好,算我一背再背。我已经不会把所有的宝都压在天乾身上了,若我当真看走了眼,我也不会为此寻死觅活,只当我一颗真心喂了狗。
我爹就道:“话虽如此,也不能无休止的等下去啊,你如今这个岁数就要等,等到什么时候去?”
二叔也道:“等,未尝不可,但要有个年限,这样咱们放心,他也有动力为之拼搏,若说一年两年,是欺负人,五年七年又太长,以我之见,三年为期最为妥当,三年之内他要是闯荡出自己的事业回来,自然可以托付终生,他要是回不来,你便挑个自己喜欢的国家去吧,这三年时间正好可以打点打点。”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我有心为张起灵再饶几天宽恕,转念一想,就算去国外,他真的拼搏回来,也能去国外寻我,只要他有心就不难。
最终我答应了他们的提议,唯一的要求是信我自己写,我要亲口告诉他这件事情。
这信就没必要回去写了,我回了自己的屋子里写,我走的时候没有带走太多屋里的东西,娘一直帮我归置着,见了什么觉得我会喜欢的东西就添进来,我不在一年,屋子里还是满满当当的,我爱看的杂志报刊每一本爹都买回来,如今已经堆的半人高了。
我的这一间屋子宽敞明亮,有一排玻璃窗户,阳光可以痛痛快快的洒进来,不叫人阴暗的难过。要是到了春夏,趴在窗户边上就能看到院子里的花草怒放,我喜欢摘一朵看得顺眼的回屋装点起来,添加一些生气。
娘献宝似的给我看我的小金鱼,它们被细心照料的很好很好,我甚至怀疑如果我亲自来养,它们早就死了。娘说,她把这两条小鱼当做是我的替身一般,每日都要看上很久,她又怕我回来看到鱼被她养死了,又要满地打滚大哭大闹的不像个样子。
我趴在她的肩头,说她诬陷我,我啥时候在地上哭着打滚了,她道怎么没有,小时候我分桂花糕给你和解家的小雨辰,你非说我分他的多些,分你的少,说我偏心他,哭着在地上滚了四五圈,最后人家一口也没吃,全给你了。
第三十三章
我跟娘叙旧,困了就在我的床上睡了一觉,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不认床的,这一下才知道还是认的,在这张床上睡的真的更香些。
睡醒了,厨娘端上了各色菜肴为我接风洗尘,她还准备了柚子水,说我沾了好多的晦气,拍一拍打一打就干净了。为了让她开心,我吃了好大一个米糕,她从小就喜欢看我嘴壮的样子。
可惜再好,我也是要回去的,按照规矩我不能在娘家待过天黑,娘不舍得我,我也不舍得娘,站在门口又说了一会儿话,我才依依不舍的上了马车,在马车上我调整了表情,这样下车之后不会叫老太婆看出我太过于想家。
见我乖乖的回来,老太婆多少是放心的,崔小娘和我的仇算是结下了,她也做不了什么,顶多是说几句难听的,全戳不中,我心里的那个姓张的和她的可不是一个人。
我比她们忙,自从我的第一篇文章在报纸上发表之后,陆陆续续的又发表了不少,开始有人朝报社寄信,同我聊聊这些事情,甚至还有邀请我去家中做客,参加他们文人墨客的小型聚会。
每一封信我都认真的回复,推说最近事情忙 ,不便前去。小花见我开心,就道:“你看,找一份适合自己的工作多么重要,总好过日日窝在家里绣花拈线吧。”
我也从没说过工作不好,再说我也从来没有绣过花。我把几封信叠好仔细的收起来,道:“是是是,还要多谢解先生引荐,让我成为知识新青年。”
他让我滚蛋,少说这些话恶心人,他这个月比较忙,可能没办法来了,要去上海谈生意。
小花就好了,可以天南地北的到处跑,我喊他给我买点礼物,听说上海有很多时兴的杂志呢。他就道:“知道知道,还能不给你买吗,再带香粉回来给你,让你把自己扑的香香的等情郎。”
我要踹他,他躲的比兔子还快,正闹着,突然听到有人朝楼上来,我连忙嘘了一声,侧耳去听。
来人上楼梯很慢,似乎上一下就要停一下,我推开门看,发现是清宸,天气还冷着,他穿的像个团子一样努力的朝上面爬,这楼梯对他的小短腿来说实在太高了,难怪爬一下停一下,我看着都担心他踩空了再咕噜下去摔着。
“娘!”清宸见我出来,高高兴兴的喊道,我迎着下了几层把他抱了起来,问他:“你怎么来了?”
清宸抠着衣角,小声道:“小娘出去了,奶奶在念经,我一个人无聊,想来找娘陪我玩。”
解雨臣见过几次这孩子,还给他带过小礼物,不过他送的礼物转头就会被崔小娘给扔了,她最近脾气越来越大了,老太婆从不拦着她出门,我怀疑她一直在等崔小娘在外头惹出什么来,最好勾搭个汉子,就有理由名正言顺的收拾。
偏偏崔小娘这个人也很能忍,她不会贪图一时的痛快失了大好的河山,偶尔去打打麻将,也都是叔伯家的女眷,穿衣打扮也绝不超过。
小家伙自己都来了,我也不好把他赶走,只能将他抱进了屋里,他还是第一次来我的屋,好奇的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小花拿了巧克力给他,他有些犹豫,道:“小娘说,不叫我吃这个,说里头有毒药,要把我药死。”
小花自己吃了一颗,道:“小娘是骗你的,你看叔叔也吃了,叔叔就没事,你吃了不跟她说就是了。”
清宸这才拿了一颗,羞涩的跟他说谢谢,扭过头来扑到了我怀里,我将他抱起来,让他坐在我腿上,拿了棋子给他玩。
小花就道:“她怎么这样教孩子,好好的孩子养的这样怯懦起来。”
我叹气:“她的孩子,还不是爱怎么教怎么教,我能有什么办法,这孩子喊我一声娘,我又不真的是他娘。”
崔小娘爱不爱清宸,答案毋庸置疑,她愿意为这个孩子付出一切,包括自己的命。但这不意味着她会教养清宸,她在外头受得气全发泄在孩子身上,毕竟除了这个孩子,这院子里的人谁也得罪不起,她只能用孩子做文章。
清宸这样小,哪里懂得她的喜怒无常,他很怀念湖北,在湖北的时候他过的更加轻松自在,有疼爱自己的外公外婆,有能够一起玩的小伙伴,娘也不像现在这样爱发脾气。
他不怎么记得自己的爹了,毕竟还小,张培珏死了一年,在儿子心中最后的印象也烟消云散。
带着清宸玩了一会儿,丫头找了上来,把孩子带走了。小花道:“这孩子其实很聪明,又乖,要是能好好的教……”
我们只说到了这里,不再继续讨论了,他拿了一些划了横杠的本子给我,让我在上头练习写英文字母,我学说话写字已经很多年了,冷不丁的要重新学一门语言,还真不是容易的事情,好在我现在时间多得很,不怕费工夫。
小花说,英文这个东西,其实不难,也就是二十六个字母组合,我要大量的去记单词,只要全背下来就会组合了。
为此,我念经的时候嘟囔的不是佛经,而是英文字母,反正嘟嘟囔囔的也听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我本来想着去法兰西也不错,结果听了他们的语言之后,我觉得还是英吉利好些,最起码念起来舌头不打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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