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也终必归于无有
-----正文-----
梦魇缠身,顾随每天睡得越来越久,又不想荆复月知道,所以基本都待在屋里。
除夕这天阮越寒和池楚六点多来的,怕玩儿太晚了影响他休息,结果荆复月说他还睡着没醒。
“还睡着啊?”阮越寒担忧地往屋里看了一眼,“我那天就看他脸色不对劲,怎么现在这么弱啊?Beta的体质也不是这样的啊...”
池楚和荆复月对视了一眼,没有接这句话,他把带来的东西放桌上,让荆复月拿个项圈来,他现在和顾随不熟,担心信息素让他不舒服。
“午睡睡到现在啊?”
“他一天一半时间都在睡。”
“老天爷...顾家吃人啊,听着云端这名字好听,我看实则是个泥潭吧。”
荆复月没多大反应,照顾周旋久这个皮孩子久了,他的情绪一直特别稳定。
“傻逼鞋拔子。”
但该骂就得骂,因为只有把脏话说出来,心灵才能得到净化,憋在心里才是不对的。
午后起荆复月就在准备年夜饭,他们俩也来帮忙,最后一道菜正要装盘,荆复月却突然离开了厨房,边走还边散开了头发。
跟过来一看,原来是顾随醒了。
他穿着荆复月的衣服,宽松绵软的白色毛衣,抱着胳膊的手只露出了指尖,表情淡淡的,靠在门框上看荆复月,等他到身前,把手腕上的发圈递了过去让他扎头发。
“谢谢。”
顾随的眼睛不像从前那样有神,但还是让他们仨都有点发愣,因为他的两只眼睛都是墨绿色的,如果现在在笑的话,真的很像周旋久回来了。
“什么时候醒的?”
“没多久。”
顾随浅浅一笑,向他走了两步,然后朝他身后的阮越寒打招呼。
“阮医生。”
“你好呀顾教授。”阮越寒拉着池楚的手过去,“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弟弟,池楚。”
顾随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这两人的信息素完全融合,如果不是匹配度高,那就是多年的恋人。
只是弟弟吗...?
好吧,他说是弟弟那就是弟弟咯。
“您好。”
顾随伸出手短促地和池楚握了一下。
“顾教授好,常听息澜提起您。”
又是赵息澜,闻言顾随露出一个标准的假笑,赵息澜可不会多说,更不敢多说,这么问起,估计是从自己这里,了解一下顾渡干了什么。
他不想多言,这件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
“是吗?我的荣幸。”
池楚冲他身后的荆复月瞥了一眼,随后问道,“顾教授,我是不是在哪见过您啊?”
几年前赵息澜还有些东西留在顾家,是池楚替他拿回来的,那时候刚巧遇上了顾随,既然复月说他十八岁失忆,那他应该还会有点印象吧。
顾随过了几秒才回答,“哪里?”
“我想想,七年前吧,我去过您家一趟,当时...您的眼睛是不是生病了?”
他这么说顾随就想起来了,应该是为了赵息澜的事情来的,但如果这么回答,就和他跟荆复月说的话相矛盾了,所以只能装作没印象。
而且,这么一大圈人,都和他有着直接间接的联系,他竟然从来没听说过荆复月。
“抱歉,我不记得了。”
“好吧。”
荆复月过来握了一下他的手,有些发凉。
“不穿厚点?”
“椅子上搭着这件,顺手拿过来了。”
顾随现在还不想去看衣柜里的衣服,生怕再看到那件熊皮大衣,真的太丑了。
“怎么戴美瞳了?”
顾随看了眼那两口子,拍了拍荆复月,等他弯下腰后,凑到他耳边小声说,“我最喜欢这个颜色的义眼片,戴美瞳和谐一点。”
荆复月耳朵有些发热,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点距离。
“...好,冷了跟我说,来吃饭吧,起来的真是时候。”
顾随打了个哈欠,身上还是累得很,但再睡晚上就睡不着了,只能磨磨蹭蹭地爬起来。
看着一桌子丰盛的饭,他突然有点愧疚了,他们都在忙,自己却在被窝里呼呼大睡。
“辛苦大家了...我都没做什么。”
阮越寒让池楚把带来的蛋糕拿来,然后给他盛了一碗热汤。
“什么话呀顾教授,您是复月的朋友,那也就是我们的朋友,不用这么客气,对了,老这么叫你感觉好疏远啊,您有没有什么昵称?”
“...朋友?”
顾随顿了顿,他和荆复月只是医患关系,怎么会是朋友呢。
“对呀,您和复月不是朋友吗?你叫我阮越寒就行,池楚比你小,可以直接叫他小楚,我们都是这么叫他的,怎么样?”
顾随看向荆复月。
“嗯,他们都叫我年年。”
“好吧......”顾随垂下眼想了一会儿,说,“那叫我岁岁吧。”
阮越寒和池楚表情变了变,荆复月更是直接看了过来。
他不理会,继续说道,“家里的阿姨这么叫我,你们也这么叫吧。”
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沉重,顾随忽略过去,问他们为什么带了蛋糕。
“这个呀...”
这就是阮越寒奇奇怪怪的仪式感了,算下来他和周旋久都十年没见了,如果周旋久是因为发达忘记了他们这些穷亲戚,那还不至于难过,可偏偏他不是。
所以今天不仅仅是除夕夜,更是他们几个时隔多年的团聚,虽然还少了赵息澜。
他知道荆复月会照顾好顾随,可是作为朋友,也还是会担心的。
池楚说,“没事教授,你要真过意不去,过几天我带员工去农家乐,您跟着一起,到时候可以帮我们杀猪。”
“..……....”
顾随微笑着,他高超的解剖技术,可不是为了猪准备的。
“抱歉,这个我不会。”
池楚一点都不觉得遗憾,但这屋就他不是学医的,总算被他逮到答疑解惑的机会了。
“那你会点穴吗?”
这个问题他从前就问过,当时周旋久说要把他的舌头拽出来,不知道顾随会怎么回答。
“......”顾随默了一下,看了一眼荆复月,保持着微笑说,“您是不是还准备问我会不会针灸。”
对,这就是周旋久回答的第二句,果然这么多年没见,顾随还是学到了不少东西的,知道把前一句省略了。
“那您会吗。”
“不会。”
阮越寒在桌子底下轻轻掐了池楚一下,他开始切蛋糕,看向顾随的表情有些心疼。
“对了岁岁,我们等会合张影吧,新年嘛。”
“好啊。”
席间顾随和荆复月都不怎么说话,阮越寒觉得顾随现在很像以前的荆复月,温和却疏离,相处起来很舒服,实际上永远无法真正触摸到他。
玩了一会儿顾随回房间吃药,阮越寒陪他一起,然后就留在了屋里看书。
池楚环顾四周,等荆复月出来时,打趣他终于住到人住的地方了。
“我和周旋久家里的装修是一样的。”
“得了吧,周旋久家里被你住的跟鬼屋似的,哪能跟这儿比啊,你说实话,要不是顾随回来,你是不是准备在他那住一辈子。”
“懒得回答这个问题。”
“行,对了,息澜的事...”池楚压低声音说道,“你准备怎么办。”
“你看顾随那样像是什么都不知道吗,再说吧,息澜那边一切都好,不着急。”
“我是怕顾渡再去找他,那个疯子......”
“应该没事,我联系一下。”
“嗯。”
池楚和阮越寒再待了会儿就走了,荆复月把他们送到门口,回来见顾随换了件睡衣。
都是自己的衣服,本来他们俩就有体型差,就算现在长高了点,但他瘦成那样,感觉衣袖都是空荡荡的。
想到他今晚一直都没怎么说话,荆复月以为是他不高兴,问了句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您有这样的朋友,平时一定很开心。”
“嗯,我们几个是一起长大的,今天要是人齐了,会更开心。”
顾随闻言垂下了眼。
他发现自己好像有点喜欢上在这里的生活了,不用每天费心费力地和人周旋,轻松自在,甚至有人把他当小孩子养。
可是他又发现,自己竟然会有下意识依赖荆复月的时候......
这是他不喜欢的。
“嗯,岁岁也是吗?”
又来了,顾随不想问出这个问题,可他还是问了,无法自控,为什么荆复月会让他变成这样。
“我们四个是一起长大的,小寒哥是池楚的爱人,十八岁就在一起了,今年都是第十一年了。”
“这样啊。”
顾随一直认为,嫉妒是一种十分低级的情绪,它应该只存在于那些卑劣的人心里,可是现在,他突然好嫉妒那个真的“岁岁”。
他拥有这样一群好朋友,拥有荆复月这样的爱人,拥有来自长辈的挂念,可是他竟然全都舍弃了。
顾随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喜欢上别人不要的东西。
这让他感到恼怒,他不应该是这样。
顾渡说,感情只会成为绊脚石,他们有很多分歧,但这一句,顾随十分认可。
他应该永远理智,永远走在前行的路上,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沉浸在不属于自己的梦中。
他和荆复月是朋友?和那两口子也是朋友?
......
这是岁岁的东西,他不喜欢捡别人不要的。
而且他从前一直没有这些,也同样过得很好,由此可见,顾渡说得确实没错。
“顾教授,去床上躺着吧。”
他多次沉默,荆复月想到了从前,周旋久看似不想和池楚跟赵息澜玩,实际上每次都偷偷看着,后来也只是嘴硬,其实心里很关心他们。
真的很像猫,有些小猫在被主人摸得极其舒适的情况下,会突然出现咬人的情况。
这其实是小猫怕自己在幸福中沉浸过头,会忘记自己的捕猎天赋,所以才要通过某种带有攻击性的行为,来提醒自己,不要忘了自己是个小猎手。
顾随的话……应该是只缅因?
“顾教授,您在那边会过年吗?”
“会呀,生活习惯什么的都跟国内一样。”
“这样啊,您刚才说,有这样的朋友,我一定很开心,是这样没错,我一直觉得,别人愿意与我做朋友,是我的荣幸。”
顾随认真地注视着他,“怎么说?”
“我并不是一个很好的人,上学的时候不算聪明,总要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人际交往上也不太擅长,兴趣爱好也都挺无聊的,即使是这样,他们几个那么优秀的人,依然愿意与我做朋友,所以这是我的荣幸。”
顾随拿起床头的书,在手中漫不经心地翻动着。
“没必要过度贬低自己,每个人都有过人之处,只是自己作为主体,很难这么认为罢了。”
“嗯,但您不觉得,人和人之间的相处,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吗?和一个陌生人从不相识,到产生羁绊,或许仅仅是因为喜欢上了同一个东西,又或许仅仅是因为讨厌上了同一个人,简单的理由,却能成为羁绊的开始,这很神奇。”
顾随有些不解。
“为什么一定要和人产生羁绊?没有人能保证一直做某件事,任何一方反悔,都会给对方造成伤害,就像书中说的那样,要承担流眼泪的风险,可是我认为,人类之所以能在物竞天择中胜出,就是因为有着趋利避害的能力,为什么要给自己增添风险?”
“可把自己一个人封闭起来,难道就会开心吗?”
荆复月顿了顿,轻声道,“‘我若有先知讲道之能,也明白各样的奥秘、各样的知识,而且有全备的信,叫我能够移山,却没有爱,我就算不得什么’。”
他声音温柔,语调似乎真的带了些虔诚。
顾随点点头,接上了后面的句子。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慈悲;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说完他轻嗤一声。
“这些,果然只有神明才能做到,但我不相信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人是感性和理智的结合,但喜欢和爱是无法控制的。”
“可我认为,理性才是身体真正发号施令的主人,如果做不到,那只能说明自己太弱了,太沉溺在感情中,是弱者的表现,是无法真正做到自己想做的事情的。”
“那如果想做的事情就是得到爱呢?”
“那结局就是灭亡。”
顾随抬眼,平静到冷漠地开口。
“这里就当这个‘爱’是狭义的爱情,荆医生,爱上一个人是件很恐怖的事情,他会掌握你所有的情绪,他会了解你所有的行为,他看似规避了那些,让你难过或生气的事情,但实则是他可以预测你的下一步。”
“所以您不觉得这很恐怖吗?人作为独立的个体,竟然要和别人共享自己的控制权...人不应该被这些东西束缚,人应该永远自由。”
-
“我不喜欢那样,哥哥,那个人可以只属于我,但我却不会属于任何人。”
-
荆复月突然笑了笑,原来他没变。
“您说得也有道理。”
“当然,您不必过于在意我的看法,这只是个人见解,一个人的思维、性格,都是由他的过去造就的,过去会化为记忆,人体也只是记忆的容器,你看到的每一个人,都不只是现在的ta,而是一直以来,所有的ta。”
好熟悉的话语,荆复月感到一阵安心,他明白,顾随会有这样的看法,也是因为他的过去。
“可是顾教授,‘先知讲道之能,终必归于无有;说方言之能,终必停止;知识也终必归于无有’,只有爱是永存的。”
顾随有些累了,他不太想继续谈论这些了,他和荆复月很快就会分开,不必太在意这些。
“哈...没想到荆医生您,是个慈悯的神父啊。”
“还好吧。”荆复月假装没听出他的嘲讽,让他早点休息,“您可不要守岁,我会来检查的。”
他又变回了那个医生,从房间里退了出去。
“嗯。”
顾随关掉了小夜灯,黑暗里,他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天花板。
荆复月说的话,在他看来,天真到了愚蠢的地步。
被外人影响自己的情绪,即使现在还处于开心的阶段,他也无法做到不去设想未来。
这世间的所有人,都不如自己可靠,若是将一切押注在另一个人身上,那最终的结局一定是灭亡。
人和人之间不可能存在永远的感情,信任、爱恨,这都只是阶段性的东西。
所有人都会离开,每个人最终,都难逃孤身一人的命运。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能做到永远陪着自己。
夜深了,雪花簌簌落下,心间的涟漪也归于平静。
顾随缓缓闭上了眼。
-----
是的,荆医生把教授带回了他自己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