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中最后的美人要远去了
-----正文-----
我痛呼着滚下床,那匕首随着我翻滚而插得更深了些。一刀正中肩胛,实际慕永河垂死之人,用力并不大。可是心脏被刺得碎掉了,要怎么才能找回来。
我扭头从镜子中看到自己后背的刀柄,不粗不细的血流正从伤口处不断地流下,将半幅衬衫染得鲜红。快速地失血让我微微眩晕,我一步一步地朝慕永河挪过去,到最后脚下一晃,脱力地跌倒在他床前。
“你为什么……”我话还没出口他就哭了,死死盯着对面的镜子,因为我背上狰狞的伤口和血液而哭泣。他缩在床角,呜呜咽咽地抽泣,似乎自己也为自己做下的事情感到惊吓。
我颤抖的染血的手指想要碰一碰他,伸到半空就停止了,“那天李越江拿着枪要杀我,你不阻止,也是想要我死吗?”
慕永河惶恐的脸写满愧疚,可是哪怕愧疚也能被他演绎得美艳惊人,那捂在耳旁的脆弱的、易折的指尖好叫人可怜。我后背剧痛,满心的苍凉只有抓着他追问才能缓解,“你说清楚,爸爸,父亲,慕永河,你给我起来,说清楚……”为什么要杀我。你到底,到底爱过我吗。
但慕永河再也听不见了。他在自己的世界中彻底沉沦,发疯,然后大口大口吐血,像个女人一样神经质地尖叫起来。撕心裂肺的尖叫甚至穿透隔音良好的墙壁,引来了屋外等候多时的李越江。他几乎是一踏进屋就将全部注意放到了慕永河身上,粗暴地将我推倒在地,搂着慕永河急切地按铃。
我躺在地上看这一对夫夫恩爱,不明白这世界的荒谬可笑。于是我咳嗽着笑出声。医生护理忙碌进出的房间中,只有我一个人横在地板上,做一具谋杀未遂的尸体,一块无人认领的垃圾。
最后医生们沉默地表示慕永河只是晕过去了,而病情已是回天乏术,药物的治疗无法再给他任何安宁,甚至针剂都没用,只给他喂了几口水。李越江额头的青筋都跟着焦急暴露出来,他挥挥手喝退了仆佣们,抓起只花瓶狠狠地砸向我,“你笑什么。”
我笑很多东西啊……我躲避过花瓶的袭击,听着瓷器碎裂的声响,慢慢转头看向他,“慕永河说,我是你儿子。”
他永远的高高在上不容许他表现出一分失态。李越江端坐在床边,只用周身刮起的风暴和阴霾威逼我。他以为我会怕么,我舔舔嘴唇,继续地说下去,“慕永河还说,你强暴了我的母亲。你和我,我们父子俩一起,害得我母亲难产而死。”
李越江终于绷不住了,暴怒地吼叫起来,“见鬼的强暴你母亲!胡言乱语信口雌黄,你根本就是你父亲背叛我的肮脏证明,和女人出轨搞出的下贱产物,你这个卑鄙的杂种!”
“你自己做过的事,你自己不记得了……”难道不记得就等于无辜么?我母亲的命谁来还给我,慕永河这么多年被他强占的屈辱与悲哀,谁来偿还。“李越江,你真他妈的恶心。我是你儿子,我觉得我身体里流的血都是脏的……难怪慕永河在死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杀我。”
“他没死!”李越江掏出手枪来朝我一阵乱射,砰砰地发了一阵颠。子弹射进,甩掉枪,大步踏过来,终于瞧到我背后插的刀子,面上闪现几分惊异,很快地隐去了。
相对直视了很久。顾忌到病人,房间并没有开温控系统。今夜的李宅显得分外的闷热。我侧躺着,嗅到夏夜特有的那种令人烦闷的潮湿气味,再看到李越江那张令人恶心的脸,就分外地想要呕吐。我扒在地上干呕了半天只吐出几口带血的唾沫,看到头顶李越江意味不明的脸,冷冰冰地给他一个嘲弄地笑。他咒骂,踢得我翻了个身,摸上我的伤口,“小杂种,这真是阿河捅的?”
我咧着笑看他,越笑越大,“对,你的阿河太傻,恨你又不能杀了你,只好拿刀子捅向他仇人的儿子。”
“如果他还有多余的力气,下一个捱千刀的就会是你……”越说越觉得能自圆其说,恍若天启,这些句子自发地从我的口中蹦出来,像这屋里一对相见不相识,只有丑陋和肮脏才相似的父子,揭示了尘封已久的真相。
原来不过是这样的故事,稍稍一动脑子就能拼凑个七八。疯狂,残酷,赤裸裸。枉我一刻锺前还握着他的手死命追问,求一个答案。
其实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没有李家,没有家庭的爱和温暖。有的只是十五年前的一桩强暴和死亡,而凶手在对那个叫做慕锦的女人犯下罪行之后,居然连她的名字都不曾记得。
李越江,你不可饶恕。
而我,我算什么。
我是一枚罪恶地射向母亲子宫的精子,因为一场丑恶的强制性爱而诞生。我自私地丑陋地吸干了我那孤单母亲体内全部的营养,厚颜无耻,浑然不觉自己的存在便是最大的罪孽。到最后我孤单单从娘亲血淋淋的肚子里爬出来,以命换命的出生多值得诅咒,活该我连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也没有。
我在哭,或者在笑。或者我自己也分不清哭还是笑,疯狂大概是基因遗传在家族的血脉里。一想到这血脉是继承身边这茫然又震惊的男人而来,老子就觉得全身都爬满了脏兮兮的病毒。为什么那么肮脏啊,为什么要出生,为什么要死去,这世上最纯洁无辜的是个女人,可是她在十五年前就被我毫不留情地害死了……我是魔鬼送来的孩子。
雷雨浇下来,迅猛地、剧烈地,撼动着这座城堡的孤独。情感的流在房间里,汹涌地滚动着,地面上升起无边的洪水,一瞬间将天花板都淹没。这华丽的宅子是间小小的索多玛城,盛满了世间全部的疯狂与罪恶。子弑父,夫杀妻,兄弟乱伦,兄妹相恋,人间的伦理容得下这样的颠覆么?还是说在索多玛城之外没有别的世界,只有无穷尽的丑恶,从上古那复仇的王子伊始,千百年来人事悲剧莫过于此,于是只好反复地重叠,变异,相加,复制。
我放肆地大笑着,大笑着挑断李越江最后一根理智的神经:“你以为慕永河为什么要告诉你,我是他背叛你弄出的孩子?因为你强`暴的那个女人,是慕永河的姐姐,他的姐姐……”
终究能得真爱完满的只会是个早已死去的人。而苟延残喘活下来的,除了两手空空、一身罪孽,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
李越江的西装在他一通乱摔乱砸之后皱成扭曲的一团,这男人终于失去了平日那崩得笔挺的虚伪风度,所谓最高贵的人,失意落魄起来,也和街头的乞丐没什么两样。他铁青着脸色,血红的双眼怒瞪着我,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回头去寻他的阿河,求他共枕多年的情人给一个真相。他卡着慕永河的脖子,丧失神智的癫狂摇动连我都看不下去。老子闭上眼,还是无法对慕永河狠下心,无法做到视而不见。坐起身来冲他大叫一声,“你他妈别摇了!”
他停手,几乎是有些怔愣地望我。而这时候他怀里的病人已经重新开始吐血了。我扑过去,把他推开,搂好慕永河到自己怀里来,“爸爸,你还好吗,你有没有觉得好一点……”自己都觉得自己贱得不像话。
可是我爱他。哪怕这世上其实没有一个人爱我,我也照样能从虚空中攒出一份爱情,从我负罪的灵魂和血液里整个地掏出来,全心全意地给他。我已经弄丢了李重晔,无法承受再失去他了。
焦急、悔恨、悲伤、恐惧、等待。李越江痴呆着在一旁瞧了多久,我就向上天绝望地请求了多久。终于有神佛听到我的召唤,叫慕永河从深度昏迷里醒来,但是刚才那一阵回光返照已经过去,他再也留不出力气同我说更多的话。
他望着我,眼皮跳了两跳,没睁开,只好伸手轻轻地碰我的衣角:“阿锦,你怎么又哭了……”
“小时候家里没有饭吃,你宁肯出去让坏男人碰,也从不在我面前皱眉,怎么现在这么爱哭……”
我跪在他身旁,无助地企图唤醒他,“爸爸,是我。”忽地被李越江撞开,他跨过我,直接抱起慕永河,“别闭眼,起来,给我说话,当年的事,你为什么不向我解释清楚。我错待你这么多年……”
慕永河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有气无力,“难道现在,就对了么。你别这样难过,让我好为难……”他接着又说了什么,然而我已经听不见了。窗外暴雨太重。李重晔脸颊贴在他唇边,慕永河说话的时候一张一合,便像是在亲吻。只见李越江脸上的悲戚越来越重,到最后居然叫我第一次从这男人仿佛永远不屈服的脸上,看见了绝望。
慕永河的声音忽然又高了,急急的,像锐利的钢丝抛到天上去。他看着我,声嘶力竭也只勉强够我听个清楚,“阿锦,阿锦,爸爸对不起你。我很愧疚……但是从你出生我就开始想,想了一辈子了……阿锦,你必须死……”
他说完我也就死了,抽出袖子里的贴身军刀,慢慢地向自己腕上割去。这原本就是为他打造的城堡,这屋子里的两个男人,也只是为了他而生。现在传说中最后的美人要远去了,他想要什么,骑士们也愿意为了他驰骋拼杀,再送上忠诚的颂歌。
身后扑来一阵大力,我的刀还没切上腕就被打掉。壁镜映照出李重晔一身是血站在我身后,那张脸上冷然若冰,坚硬又远远超出幻觉的模样。
慕永河低低地叹息一声,便再也不管我了。他阖上眼和李越江又说了什么,忽然喉间一响,被李越江握着的手腕垂了下去。那一瞬我仿佛听见他在说,“阿锦,带我走,去天涯海角……”他叫的是哪一个阿锦呢。
房间里静悄悄的,我等了很久,终于承认慕永河连最后一根头发都停止了震动。其实我想的是如果我的心脏也跟着静止就好了,这样时空就可以随着停滞,哪怕慕永河最后的怀抱不属于我,我也能在有他活着的时间里得到永生。可惜我的心依然在跳,我的血仍然在流,昭示着生命仍然鲜活地在我身体里流淌,活人们的时间定律仍然残酷地发生着效用……太可怕了,从此以后在没有慕永河的漫长时间里,我将一个人,永远孤独地存活下去。
我慢慢地把枪口对准了静默中的李越江。对的,我也有枪。我总是忘记这点。我也可以杀人,可以惩罪,可以用一颗子弹就了结一切。李越江难道不应该受到惩罚么,我只恨我自己,为什么没有早早地送他到下面为慕永河暖道。
我有枪,他没有了。他的子弹在刚才冲着我发泄时就已经打完。杀死他,杀死我罪恶的父亲,现在正是时候。扳机一分一分往后扣的时候我居然没有一点犹豫,并非是由于情感,也没有一点仇恨,我只是单纯地,想给这一切一个了结。
他揽着慕永河抬起头来看我,他曾经在他死去之后长时间地吻他,现在嘴角还挂着那逝者的鲜血。他笑一笑,便显得邪狞。失血过多让我脚步虚浮,在他凌厉的目光里败下阵来,一阵闪雷轰鸣,我受不住共振,跌落到地板上。
“来开枪啊,”多奇怪,居然是他主动地邀请了,像个舞会上的绅士一般,第一次没有请到心仪的美人,就彬彬有礼再来第二回 ,“杀死我,儿子。”
李重晔就站在我身后,稍微往前挪了挪,终究没有靠近我。他打破虚空,沉默地道,“别开枪。”
李越江轻嗤一声,嘲讽地扫了他一眼,“真是个孝子。这么孝顺,怎么居然还会想着夺你老子的权,削你老子的势。”
他重新转向我,以一种近乎慈爱的眼神蛊惑,“开枪,儿子。你要成长,要坚强。现在你不明白,以后总会明白这样的道理。既然我们终有一死,为什么不选择互相残杀。”
李重晔那令人战栗的沉默再次被打破了:“慕锦,别开枪。”
我的嘴唇冻得青紫,我的手臂抖抖索索。我有一两次想要垂下手去,都被李越江挑衅中带着嘲弄的眼神重新激发上来,“小畜生,开枪吧。别学你那假仁假义的哥哥,我李越江的儿子不会是他这样的废物。”
我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觉得自己软掉的膝盖一点点直立。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中我又听见李重晔喉结的响动了,不过这一次他什么也没有说。
“父亲,”我对准枪口,轻轻拨动了最后一下扳机,“我不会对你说对不起。”
而后剧烈的同时两声枪响,暴雨的声音覆盖上来,绵绵密密,了结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