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凉的,像一小束胆怯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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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枪抵在脖子上引开了李家的守卫,又向他们胡扯瞎扯磨过了最后十来分锺。这些人知道我是故意拖延时间也无可奈何,最后他们领头似乎接到了李宅的电话,急匆匆地将我捆好,直接带我离开了现场。
这便是慕永河病情又加重的消息了。我把头仰在车座的靠背上,这样想着,意外地发现头盖骨成了个空盒子。里面没有悲戚,没有恐惧,甚至不愿意去想一想,李重晔那张平静里渗透着伤痛的脸。心被重重的秤砣压着,随着汽车的行进稍稍睡去了一会儿,却是没有什么用的。闭上眼时一片沉重,睁开眼来,依旧一片空白。
短暂的休息很快结束,我被弄下车,从后花园的侧门进入李家。方才在车上匆匆一眼已足够我看清正门的狼藉,碎砖废瓦到处都是,和门后偌大个李宅的穷极奢华太不相称,简直有如古时候,那皇家陵园末日的悲壮。
园子里也没有什么好看头。李重晔不在,长久无人照管,放眼看去,满园的花都败了,空留一地萎落的枯叶。败了好,这些华美又脆弱的东西最是迷惑人,李重晔从厮杀的疆场前为我摘回一枝染血的蔷薇,我便沉浸在虚幻的快乐中,浑然不知山外世界,时节已至立夏,又是一年春尽,开到酴醾。
春天已经早早地死去了,从这财富和罪恶堆砌起来的园子里消逝,再也不会回来。
从花园到主屋,蔷薇丛掩映着的那条小径并不长。人的一辈子也就是条不长不短的路,走完了,就完了。可惜李家的保镖们并不懂得我步步留心,每一下都走得珍惜,推嚷着我往前,像赶头牲口一样,一路将我赶到了李越江跟前。
我吐出嘴里乱七八糟的血腥,冷笑着向他打招呼,“李先生好。”
李越江站在二楼的旋转楼梯上一动不动,身后有几个人跪着,逆着光,只能勉强瞧出李越江背影似乎佝偻了些。他缓缓走下来我才看清,他头上的银白和眼球的红丝。想来这男人也已是年逾不惑,我在李家这么多年,而今他才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老态来了。
好在他走路的步子还是沉稳的。慢慢到我跟前,站定,扬手就给了我一耳光。
我他妈的真想不明白,一个大老爷们怎么这么喜欢这种女人打架的方式。不过他是上位者,大约确实可以不顾及任何人的尊严的。慕永河的尊严,李重晔的尊严,我的尊严。
我被他扇到地上,有气无力地趴着,脸颊肿痛,一时有些合不上。红色的液体从嘴角流出,我自己抹掉,坐起来,“有本事你就打死我。”
今天我激怒他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见效得快,李越江嘴边咧出一个狰狞的笑,“畜生操的小杂种,你以为我不敢吗。”他锐利的皮鞋尖踢中我下腹,轻蔑地退后,朝保镖们吩咐了声别打脸,纷乱的拳打脚踢就急雨般落了下来。
我抱着头一下一下地忍耐。大概是打了十几分锺吧,踢打停下来了。老子眼前是模糊的,可一想到李越江正抱着手臂在一旁饶有兴味欣赏我的惨状,胸腔的愤懑就没法平静。我撑着地坐起来,寻着他的方向开骂,“我是畜生操的杂种,那你是什么,操我的畜生他爹?老畜生。”
他走过来又要踢我。这父子俩生起气来教训人的方式都是像的。无所谓,老子不过是张还有气的人皮,尽管踢,随便踢。我躺在地上,笑着看他,“尽情在我身上发泄吧。你再生气也挽救不了什么了,你床上那小贱人慕永河会死,你从来没有睁眼瞧过的儿子背叛了你,你的李家即便一时不会倒掉,几年几十年之后,也总会在新的势力面前衰落。我当然不知道你在乎什么,可是你拥有的都会失去了。”叽叽咕咕说完这么一大篇话,还颇有几分哲理,我为自己感到可自豪,于是笑得更开心了。“李先生,你真失败。”
“放屁!”李越江简直是暴怒了,跪下身来揪着我衣领,“阿河不会死!”
我一愣,对这个小孩一样和我较真的李越江感到不习惯,晃了晃脑子才清醒过来。阿河阿河,叫得真他妈深情,你他妈早干嘛去了。“别装了。是谁在他病的时候还在我面前操他?是谁口口声声说着爱他转身又去操别的小男孩?李越江,在装情圣之前,先看看自己有多脏。你可真他妈的恶心。”
李越江有力的手指卡过来,一瞬间我以为他要把我弄死。不料他只掐了一会儿就放开了,留下我一个人蜷在地上咳嗽。李越江似乎有些痴,把我推开一边,“对,我要他死,我要的就是慕永河死。”然后他就在那儿哈哈大笑起来,比我还能装疯卖癫。
他妈的笑得实在难听。我捂着耳朵忍了一会儿,踹他一脚,“别笑了。再笑下去你的阿河尸体都凉了。”
这老妖怪却没再怎么为难我了,居然还真乖乖地牵着我上了楼,经过楼梯拐角的时候我看清了,那里跪的原来是几个男孩子。模样不错年纪也小,估摸着就是这老畜生床上侍寝的。老子呸地吐了一口唾沫,不料却被扑上来一具温热的身体撞倒。
那男孩一脸惊惶对我说,对不起少爷对不起少爷,我他妈是哪门子的少爷。借着微弱的壁灯瞟过去,却正是许多天前李重晔带回来的那男孩。
老狗不耐烦回过头来狂吠,“管家快把人带下去,小畜生滚上来。”妈的老子赶忙甩开那孩子,从善如流地滚上去。
从门前到床边仿佛隔着一块茫茫的水域,传说中的美人就睡在那里,玉白的脸颊、乌黑的发,隐入皮草和绸缎中,像是埋没在深深的蒹葭丛里。我扶着门框不敢上前逼视,在他皎洁的光辉下,无端地觉得滞重。但这月亮很快就被天狗咬残了一块,老狗搀扶着他起来,低低耳语了几句,回头唤我过去。擦肩而过的瞬间我看到李越江眼角刻出的皱纹,他已经这样老了,李家最威严的家长,冷漠的父亲,只在我面前却像个老小孩,无时无刻不在跟我斗气。
我站在房中,看见李越江把门掩上,忽然有些盼望这老狗不要离开,至少继续用他那阴鸷的眼扫视我,用恶毒的嘴骂出难听的话。这样也好过,留下我一个人面对我床上那垂死的人。
我垂死的父亲咳嗽起来了,声线颤巍巍,像是玉石撞击的声响。我觉得自己也像是那堆乱七八糟的玉片撞向石头,再听到慕永河说一个字,就能立即化为灰烬。
他实在太过虚弱,半睁着看我的眸子透着可怜。我轻轻地跪在他的床前,垂下眼,借着仿古灯笼深红的光,静静地膜拜那已呈现出必死的暗青色的指尖。
他想要来摸摸我,一摸我便退了。而后醒悟过来,主动地把脸贴上去,可是慕永河已经受到了伤害,他愕然地看着我,眼里慢慢涌出月光般的泪水。
“我还记得你小的时候,刚出生,只有那么一点点,像支筷子,能放到鞋盒里……”他叹了一口气,用极小极小的力气把我拉起来,“阿锦,你为什么就长大了呢?”
我为什么长大。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慕永河疯狂的痴恋就忽然退化成了干枯的纸蝶,一只只沉淀到心底,飞都飞不起来,仿佛只等着一阵风、一阵火,来将他们毁灭。到现在他要死了,要抛下我去那天堂的国度做个自由自在的人,我也不知道能拿什么和他作别。慕永河主动向我围过来的怀抱透着百合花清新的气息,大概他到死也会是这么个干净圣洁的人。这样的人,到底是怎么会生出我这样肮脏下贱的杂种来呢。
他抱着我,把我的头贴到他肩上去,那眼泪就顺着他下巴蹭到我的脸颊上,凉凉的,像一小束胆怯的月光。他的心跳声近在咫尺,耳朵靠上去,甚至能听到血液在他柔软皮肤下流淌出泉水的声响。这样的亲近曾经为我梦想了许多年,而今他终于能够不再害怕我了么,可是我再要它来还有什么用。我把自己交到他怀里,觉得自己像根琴弦,一只薄薄的纸做的风筝,他随手挑一挑就能断裂。让我断裂吧。我闭上眼睛,从白雪苍茫的心酸里找出些胡乱的话与他交谈。“我是被你从孤儿院里领出来的,从哪里能见到我像根筷子、睡在鞋盒。父亲,你病糊涂了。”
慕永河轻轻地笑起来。从依偎在他肩头的角度,能看见那玉白的侧脸,如同树木阴影覆盖下来的睫毛,以及最娇艳牡丹花瓣也比拟不了的殷红嘴唇。在微笑间轻轻开启,吐露一段粉嫩的舌尖,情景如诗画动人。我忽然觉得自己从未好好看过他。从前我只粗浅记挂着他的美,怨恨他盛大美貌之下掩盖的无情,却从来没有发现,慕永河居然好看成这样,像胭脂水从蔷薇花底穿行而过,极香极艳,美透了,美成这世上最孤单绝望的一座岛。
玫瑰花窗外雷声隐隐。他倚在彩绘玻璃上,垂着眼,听了半晌的雷鸣,腮边逐渐绽开浅浅的梨涡,“阿锦,是爸爸对不起你。现在你能跟爸爸好好说说话,我很高兴。”他把我拉到他的身上,是被宠爱惯了的人,还不习惯主动给予人拥抱,温柔又笨拙地用手臂将我圈好。现在他和我终于平等了,是个大孩子拥着小孩子,额头抵着额头,呼吸都并到一起去,低低倾吐着这世上最喜悦的秘密,微笑着,神态残酷又天真,“可是,爸爸怎么会不知道你出生时的模样。因为,你并不是爸爸的儿子啊。”
我后退的脊背撞开窗户,轰隆一声炸雷打响,闪电穿堂而过,将慕永河安详的轮廓照耀得更加静美。飘摇的雨点和着暴风打在我的肩上颈上,我双手撑在墙后,看着他,只看着他,便诧异地发现那些冰冷的水汽,一瞬间侵到了胀痛的眼眶里来。我想我一定是听错了,分明此刻慕永河半跪在我面前的身形美好可爱,上天花费了多少气力,才用冰雪和玉石雕成了这样的美人,他又怎么可能,竟开口对我说过话呢。
我抖了抖睫毛,眨去那些不分青红皂白涌上来的恼人的水雾,沉着声音问他,“你再说一次。”
慕永河含情的眼眸蕴了一汪春水,清凉地柔软地流向我,凝成诱人沉沦的漩涡。他乖乖的,像个人偶,我问什么,他就答什么:“阿锦,这一声爸爸,你应该叫给李越江听才对啊。”
“你说谎!”我觉得自己是平静的,闭上眼,听他那些一句比一句怪异的的胡说,心里泛不起一丝涟漪,平成个深湖,可不知怎么听到他叫李越江的名字,拳头一握就吼出来了,到最后简直要把嗓子都叫破,他说谎。“李越江怎么可能是我父亲,爸爸,你记错了。”我不信。
“我是你的孩子,你和一个下贱的妓女生完我,就把我丢到孤儿院里,圣心修道院的每一个嬷嬷都这么说。”后脑勺紧紧地抵在窗户的边上,被洒金漆绘的窗棂硌得生疼。身后是无尽的凄风苦雨席卷而来,我处在风暴的中心,哪怕明知已是垂死,却还要奋力一挣,“你一直在骗我,小时候把我从院里领出来,骗我说爱我,后来你自己要进李家,就骗我说可以永远在一起,现在你要死了,又编出这么个最可笑的笑话。别再骗人了,”指甲死死掐在掌心,掐出血便能好受一些么。不要欺骗我,因为儿子是那么爱着你啊,爸爸。
慕永河一点看不到我的难过,发觉不了我的痛苦。他恍若已经从这张床,这间囚困了他许多年的屋子里离去,是一缕轻飘飘的幽魂,不需要空气也不需要我,存活在他一个人的宇宙里。“爸爸从来不想骗你,可这就是真的……”我慢慢听着,眼前便晕开了越来越多的模糊,有如一把伞,将视象封闭起来。
世界都虚化了么。只有慕永河和他的温柔是真实的。那么柔和温暖的语气,甚至掺杂了一丝淡淡的怅然和怀念,“你是李越江的孩子啊……十五年前被他强暴过的一个妓女生下了你,那女孩有个好听的名字……”他忽而又开心了,开心地凑到我身边,像个初生的婴孩无辜地眨眼,轻轻地吻我,抚摸我的脸颊,“你要知道吗?越江都不知道呢……那个生完你就难产死去的漂亮女孩,有这世界上最好听的名字……她叫,慕锦。”
我在他的亲吻下微弱地挣扎,慕永河他靠上来,太近、太近了。他美艳泛着死气的脸在不间断的闪电之下有如鬼魅可怖,只是这妖精为什么要哭呢。慢悠悠地,从眼中垂下两行透明的泪。他哭我也会哭,而且能哭得更大声,嚎啕大哭,不要脸,我是慕锦,我好害怕。我才不要相信他,相信这个乱七八糟的鬼名字,可是谁来告诉我这个人说的话全是虚假。
我觉得自己好没用……明明是那么悲哀啊,可就是提不起一丝力气去和他辩驳反抗,我的眼睛,我的刀子,我的牙,还有方才李重晔那下属男孩偷偷塞给我的枪,在慕永河面前通通失去效用。他抱抱我我就化了,死了,带着眼泪和一颗毁坏的心在他怀里睡去,再也不要醒来。慕永河拍打着我的背,轻柔的安慰一声声像催眠曲:“阿锦,爸爸对不起你。可是你要乖……别哭……别哭,乖乖的……”
我的眼泪浸透他月白的绸缎睡袍,在上面晕染出一块一块破碎的痕迹。事隔多年之后他终于又肯重新拥抱我了,对我说软软的,泛着牛奶香甜的安慰的话,可是为什么要在这样的境地。我紧紧抓着他的衣角,从浩荡而来的无边悲哀里茫然地发问,“我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是个好看的孩子,比你还要好看。从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学会照顾人了,凭着一己之力把弟弟带大,是世界上最好的姐姐。她还很爱你,爱到让我嫉妒……”慕永河是真的被李越江宠爱了太多年,以至于都不会安抚人,他落在我背上的手掌时常能敲得我咳嗽出声。可是这样我也觉得沉醉,醉在他编织的有关我母亲的幻梦里,长久不愿意出来,我想象着生我的那女人的样子,藏在慕永河怀中微微地笑起来,“她爱我。”转手轻轻去扯他的衣带,“那你爱我吗?”
慕永河甜得像一块浸透了蜜汁的巧克力,“我也爱你……”
真好。慕锦也是有妈妈的人。我擦擦眼泪,抬起头想对他说一声谢谢,却在攀着他肩头爬起身来的那一刻,从对面镶嵌的一整面墙的水晶壁镜里,陡然看见了慕永河在我背后扬起的雪亮的刀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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