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带钥匙
-----正文-----
所以我内心是期盼着的,从小就期盼着我的父亲母亲可以在某一天拨通我的电话说今天家里做了什么什么菜,是你爱吃的,快点回家来吃吧。
等着等着,等来了我爸出事。
等着等着,等来了我妈二婚。
其实从未有人在乎过我,他们就连给我电话一个备注都懒得,怎么又会记得我爱吃什么饭菜。
一切种种,我都是知道的。但我还是在幻想中等待着。
我很快地吃完了碗里的饭菜,速度几乎可以叫做风卷残云,跟有谁撵在我屁股后面跑一样,生怕漏下哪一口。
我吃完了,看向坐在对面的陈诉。
他吃得并不快,细嚼慢咽地刨饭,见我看他,他也抬起头来看我。
「还吃吗?」他拿着碗筷不方便打字,就伸手指了指我手里空空的碗,又向后指一指厨房示意。
我拒绝了,点亮手机看了看时间。
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抽了张纸凑在我嘴边。纸粗糙的触感落在我的唇角,轻缓抚过的时候我回神猛地从凑近的那只手上夺走了纸摁在嘴上,狼狈地擦擦嘴匆忙撇开视线。
不适的感觉从我的嘴角开始滴落,淤泥一样黏黏糊糊怎么也洗不干净沾在我脸上,向下一块干净的肌肤蔓延。
“不要碰我。”
我对于任何人的触碰都从身到心地抗拒。我厌烦每一个触碰带有的温度,恐惧于一把攥住我的掌心里润湿的汗渍,厌恶触碰中传递的焦急、烦躁情绪。
那对我这种有病的人而言是火上浇油,让我忍不住就想要抬起拳头。
我知道陈诉的手没有汗渍,没有滚烫的温度,也不带有什么焦急和迫切。
但我平等厌恶所有人,从小到大,从身到心,我改不掉这个恶习,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应激反应。
我走了,我觉得称不上走也算不上逃,那应该叫匆匆。
回到隔壁,猛地关上门,背抵在老旧的门上,我仰头看着很久没有洗过的顶灯,心里躁动因子燃烧成熊熊大火,搅成一团的思绪投进去只会让它燃烧得越来越旺。
陈诉。
我捂住眼睛,疲累地向下滑,最后没什么力气地蹲坐在地上靠着门沉默。
人有时候就是要相信一些奇怪的缘分,比如说在发下毒誓永不相见的未来某一天我真的会遇到一个人,一个可以再一次敲敲我心门想要探头看一眼的人。
我以为我这辈子不会再拥有心脏为另一个人悸动的能力,可事实往往相反。
沉寂已久的手机突然亮起一条接一条的消息。
我早已疲乏的心脏猛地蹦跳了两下向下坠,跟一条案板上濒死的鱼没什么两样。
我爸应该又出问题了。
我点开消息,果然是养老院那边发过来的,说是我爸在房间里翻来覆去地找东西找不到就不罢休,问我能不能过去一趟,老头太偏执了,找不到就发火。
老头儿是车祸出的事,那时候我11岁,读初中,这个变故突然到来彻彻底底地改变了我的人生。从那以后我就忙起来,忙得日子根本看不到头。
我赶到养老院,老头儿背对着我,在冲护工发脾气。
张姨还是我当时把老头送过来时亲自挑选的阿姨,就因为这还贵了我一千三百五十块钱。张姨就胜在脾气好得很,也不会说好听的话,人木纳,被他骂也只是温吞地说帮他找。
我脾气不好,容易跟我爸吵架。即使他什么都不知道了,什么都不记得了,脑子都不好使了。
他依旧跟我吵架,像是要把他我十一岁之前所有懦弱沉默中憋着的气全部发完。
我看着他们俩在这间房子里无头苍蝇一样找来找去,两个人都弯着腰,灰白的头发看起来很扎眼,笨拙地翻找着很可能不存在这里的东西。我无力地抿了抿唇。
“在找什么?”
我还是问出口。
张姨猛一回头,看到我就像看到了救星,扯一扯我爸的衣服让他向后看,嘴里开心说着:“哎!周老头,你儿子来了,他可能知道哪。”
我走过去,我爸抬起头,眼神还是那么呆愣,可能并不太认识我。
他嘴里嘟囔,说:“相册,相册……我儿子,出生,有相册……”
“找什么……?”
我不知道我出生的时候还有相册这个东西存在,对我而言这句话简直是劈开我心脏流出脓疮里黄水的罪魁祸首。
我愣在那里,垂在裤子边的手发着抖。
抖不清楚的话变成尖锐的毒针,扎在我心上让我的心胀得说不出什么话。
原来他们也短暂地、像是昙花一现一样地爱过我吗。
那又是为什么后来就不爱了呢?
老头嘴巴很用力地在动,但是说话依旧说不利索:“我不记得我儿子,不记得样子……怎么长的了。我儿子……”
我努力克制住自己咬牙摁住颤抖的唇齿,定了定神转头问张姨,老头儿最近身体有没有什么问题。
张姨想了好一会儿。她估计也是记性不太好,只是想着想着,搜寻完自己所有的记忆,最后对我摇头说:“没有,每顿还是吃得好好的,除了原来的那些老毛病就再没有新增的了。”
我没再理老头,只对张姨短促笑笑,往她手里塞了几张红爷爷假装自己的阔气,让她好好照顾我爸,感激她平时听我爸喋喋不休念叨些没由头的事儿。
然后我就走了。
晚上的风吹着实在舒服,虽然有点冷却又不碍事儿,我蹲在我家不远的一条街街角墙头下边儿从裤兜里抖了根烟出来,放在嘴边点起火。
用了好几年的钱夹里只有少许几百块钱,有零有整有硬钢蹦儿。
还有一张背面朝上的泛黄照片。
我吸了一口烟把烟嘴叼住,眯眯眼睛在淡淡烟雾中把那张照片抽出来。
正面我已经有个好几年没看过了,忙着忙着就忘记了把它翻过来再看个两眼,我想我也有在好好走出这段感情。
这是十八九岁的我和另一个人的合照。
我和我前男友。
怎么看怎么青涩。
分手,因为无数次吵架中最后一次他疲惫地说他觉得我每年每天每一分钟每一秒都在忙碌,好像没有任何时间分出来爱他。
我哑口无言,愣愣看着他的阴影在沙发上扯得老长老长,快要模糊了夜色和他的无奈疲乏,它们逐渐长在一起,变成他眼里最失望的一个眼神。
其实我是爱他的,只是很不幸运,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身上发生了太多太多事情,我忙碌得有时候连饭都顾不上吃,怎么有时间能分给爱呢。
我爱他,他也爱我,但我们迫不得已分头走。
后来就没再爱过,我想,我可能是放不下他。
我把照片塞回去,依旧背面朝上。
一根烟燃得很快,可能是我抽得太狠了,很快就燃到了头,好像在告诉我没有太多时间去回忆他,我只有一根烟的功夫去惦念一段无疾而终的爱情。
我又站了会儿,把燃完了的烟头扔进垃圾桶。
手机开始有频率地亮起一些消息,是张姨在给我报告老头儿现在的情况。她说我爸找得越来越着急,很暴躁地乱扔东西,最后太急了她没能抓得住就摔了一跤摔破了头。
她发了很多照片,每张照片里都有很多深色的血迹。
她说,已经找了医生过来包扎,只是老头不配合,迫于无奈给他打了一针吃了点药看能不能安静一些。
她问我,要不要再回去看看。
我突然一下子觉得很累,可是我明明每天都这么累,累了好多好多年。身上压着很重的包袱,当年为了我爸治病奔走借的钱还没有还清。
银行卡里是没钱的。
要爱是没有的。
要工作是忙起来就没个完的,值班通宵也常有。
我觉得很累。
尤其是我站在门口,发现自己出门时记着太多东西却忘记了带钥匙。我沉默了。
好像桩桩件件都在和我做对,我想要发泄,想要怒吼,想要痛斥生命的不公,结果发现生命甚至没给我一个大吼大叫的缺口。
我视线盘旋,最后落在我邻居的门上。
上面写着陈诉的联系方式,因为他听不到敲门声也听不见外边的任何动静,只好留下联系方式让别人好找到他。
我在门口停了很久。
在思考到底是叫人来撬门换锁,还是绕一个大圈到杂草丛生的后窗窗口掀开我留下的缝隙翻进去,还是去麻烦我的邻居。
我向旁边的那扇门靠近,思考着犹豫着,在他门上没什么意义地敲来敲去。
本来想着的是他听不见,敲一敲也没啥。
然而又一次天不遂人愿,在我手放下来的瞬间,门开了。
我错愕地和里边的人对视,扬起头看他。
陈诉屋里亮着暖光,光从他身后打过来落在他发梢,阴影就往我身上扑过来把我罩得严严实实。
他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等我开口。
“我没带钥匙。”我临时搜刮出我的措辞,也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奇葩的紧张,怕他听不到看不懂我的唇形,摸了摸门把手下边的锁。
陈诉把门敞开。或者说,一开始门就能让我进去,只是他现在把门大敞让我得以更顺利地大摇大摆走进去。
他比划说,需要的话可以借宿。
我这个人真的是一个麻烦别人非常不自觉的人,我说好啊,拍拍他的沙发说今晚我睡这儿。
他点头,坐回沙发上。
房间特别特别亮,我无聊,凑头去看他在做什么,看到桌子上摊着的全是作业本。
小孩儿的字迹都挺稚嫩的,我摸摸下巴,突然想起好像我的字也差不多就是这种歪歪扭扭的狗爬式,一时也不好意思去说人家的字稚嫩。
陈诉是个好老师。
他戴着眼镜手里捏着红笔,耐心地看过每一行字,在上面批注好错误点在哪里,正确的答案又是什么,每一本都好好地看半天,再翻一翻前面的作业看订正没有、错得多不多,有没有进步。
繁琐的工作,一点也不适合我。
但我觉得这份工作真的很神圣。
教书育人的老师非常具备让人仰视的能力,他们的才学应该凌驾于很多人——比如我之上。
陈诉没时间搭理我,很认真地批改作业。
我的视线就从他很好看的字上移,移到他抖动滑走的笔尖,再向上攀到他指甲修剪得很圆润的指尖、骨节修长血管清晰的手、宽阔的肩头、修剪得很整洁的发梢以及……
以及他的脸上。
很耐看的一张脸,端端正正,五官每一个单拎出来也很出色。长直的睫毛垂下,离镜面距离不远,在他眼下洒出深黑的阴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