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怎样呢
-----正文-----
我挑一挑眉,找了个话题随口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在门口?”
陈诉没理我,我就伸手敲了敲桌面的作业。
他抬起头,笔尖悬停看向我。
我重复了一遍,视线落在他薄薄的、抿平的唇上。
「因为我能感受到你敲门的颤动。」
“你怎么知道是我?”
陈诉的嘴角在我眼底翘了翘。
「我还知道你在门口转了很久。」
我不说话了,和他的对视就像一场莫名的对峙,以他弯弯的眼尾和我率先移开的视线告终。
他拿出衣服裤子和一些一次性用品递给我,给我说想去洗澡就洗,不想洗就放在一边。
“好。”我说。
他看起来不像是同性恋,所以我已经开始思考该怎么把他掰弯。
我想,要不就直接霸王硬上弓吧,毕竟我对这一套比较熟练。
但是看一看他的眼睛,看一看他批改作业时认真的样子,我又有点退缩。不知道该用什么对策对待他,我索性撑着头在一旁无所事事地看他,眼神放空。
看着看着困意上来了,就想合眼睛。
因此错过了他站起来的动作。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坐到我身边来的,也不太有印象身上的毯子是什么时候披在我肩头,我睁开眼感觉自己只睡了一小会儿,可是客厅明晃晃的灯却已经熄灭,桌上的作业完好地堆叠在桌角一隅。
唯独剩了些夜灯的淡光和正对着我的厕所浴霸亮堂堂。
里边水流的声音很快停止,我撑着头的手懒得收回来变换动作,打了个哈欠半耸拉眼皮盯着厕所的门。
其实我还是在思考怎么和他迅速发展出一段快餐恋情。
合胃口的人难遇到,走了一个沉寂八九年,如今遇到了下一个,为什么不追逐?
我想得很简单,我妈就老是拿我头脑简单这事儿来骂,说我一切全靠一腔孤勇和三分钟激情热度迟早被骗。
有时候我真的很想笑笑她,想问她为什么有脸这么说我。
我如果从始至终都在爱情亲情友情里边图一个长久,那我早就被骗得裤衩都不剩,坐桥洞喝西北风找个良辰吉日假装想不开跳进水里算了。
只是每次我扯扯嘴角咧嘴一笑,她就翻个白眼打断说我是个傻子。
妈妈。既然这么讨厌,为什么要生下我。
我没问,因为我知道答案。
无非就是爱或不爱。
她当时爱我爸,所以生下我。后来不爱了,所以抛弃我。她给予爱又收回爱,爱我又不爱我。
直到最后也无法割舍,骂着我恨着我,不赋予我被爱的权利。
我看着厕所门打开,里边的雾气争先恐后冒出来,探头冲向我。
房子不大,户型和我那边一样,也不太好,只是胜在地段更不好房价就便宜。无须我凑过去,瞥一眼就能看到厕所里白瓷砖挂满了水,慢悠悠向下滑落。
陈诉穿着简单的白长袖走出来,看得出来这件衣服的平平无奇,应该就是某宝或者他们学校门口推杂货车的老婆子卖的几十块钱一件的那种。
他向我走来,我就闭上眼睛假装还睡着。
热气笼络,他凑近过来,很奇怪没有任何动作。他自己听不到自己轻笑时微弱的吐气喷洒,听不见我慢慢变得急促的呼吸,也听不见我因为焦躁而跳得更激烈的心跳,猛烈撞击胸骨就像在不断撞那堵叫退缩的南墙。
我数着秒,为我下一步要做的事情而心跳如擂。
等他牵一牵我肩膀上搭着的被子虚虚遮掩住我漏风的胸口,向后退半步的那一瞬间,我猛地睁开眼睛攥住他没有完全收回的那只手的手腕。
指尖触碰着他的脉搏,我抬眸看他的眼睛。
出乎我意料的是那里没有半分错愕,他的眼睛还是那么好看,视线不带有任何重量轻轻地望着我,静悄悄。
这是我头一次害怕对视。
就算是死刑罪犯的眼里都会有可以被捕捉到的情绪,可能是不甘,可能是绝望,也可能是歹毒的诅咒。这很正常,人有情绪是世界上最正常的事情。
可是我对视着的这双眼睛里,我看不到什么情绪。
要么是我心乱如麻,要么是他道行太深。
我觉得可能两者都有,所以我移开了眼睛不去迎接他毫无异色的眼神。
虽说我落入下风,但这一刻我已经懂了他的意思。
他好像无声地在纵容着说,可以。
做警察这么多年,我也算是没白练。我扯住他的手腕猛地向我身边拽,他向前象征性扑了两步稳住重心下一秒就被我抓住两只手腕按在沙发上压得实打实,整个人脊背抵住不算软的沙发,动弹不了一点。
我挑一挑眉头问被我压在身下却依旧不慌不乱的他:“怎么不反抗啊?打不过我吗?你说你想走啊。”
我舔了舔牙尖,对他非常恶劣地笑一笑,心里得瑟得要死:“你说了我也不会放你走。”
陈诉看着我,嘴唇轻轻动。
没有声音。我死死盯着他,像是盯着一条被我摁在菜板上的鱼。他弯着眼睛时略有一道淡淡的眼尾纹路,暴露他的年岁。
额发因为剧烈动作而掀起来,深黑发梢在脑后廉价布料上翘起括弧。
陈诉唇型动一动:「不走。」
他的眼睛带着很多笑,笑我儿戏一样搞了半天却是浪费的一腔孤勇。
「我是同性恋。」
我凑过去,嗅他身上很好闻的沐浴露味道:“我知道。”
他挑眉。
“你的动机很明显。需要从承包一日三餐开始怀疑。”
陈诉眨眨眼,好像在问为什么明知道他在设计什么,还要故意撞进来反把持住他。
“因为你走运啊。”我扯扯嘴角,他反正不会嫌弃我笑得刻薄难看,我就冲他毫无保留地掀起一个带着戏谑的笑,暧昧地凑过去咬一咬他的下巴,“我馋你这张脸。”
这个动作暗示的意味很明显,我想,不需要翻译他都能明白我的意思。
“成年人之间,好像不需要什么相互了解试探然后花五年十年却走不到最后吧?”
我松开他的手,噼里啪啦打下这句话凑到他眼前,歪歪头。
陈诉估计现在才从我混乱的唇语和暗示中读懂我的所有意思,他的视线从手机上移开,紧盯着我的脸近距离观察我的所有反应,握住了我的手机意图却不在它上面。
他的真正意图在挤入我的手心和我汗津津的手十指相扣。
我知道他在试探我的反应。
他知道我有病,触碰就会诱发,但他不知道有多严重。
我会想干呕,额头会慢慢浮现冷汗,暴怒的情绪跟着不安一起蔓延,刺激我把身边所有的东西事物人全都赶走,把所有都砸坏,好像这样才能开辟出我独一人的破烂宇宙。
陈诉躺倒在我身下,没有一点惶恐害怕的样子。
我咬他的下巴,他就用手指掐住我的下巴把我的脸向他眼前带。他知道我不怎么习惯看他的眼睛,所以故意为之,像是只为了看我出糗的慌乱。
慌乱的夜晚,他问我,为什么这么猴急。
我说我缺爱啊,捕捉到一点爱的风吹草动都想抓住。
后来他吻我,抱着我,问我,是遇到每一个喜欢的人都是在第一时间就冲上去吗?
我觉得这个话实在不太礼貌,但无所谓,随他怎么说。我说:“没有喜欢的人。”
没有过吗?
他把我抱在怀里,我低头,能看到他环抱住我的手拿着手机在懒懒地敲字,打完了字塞进我的手里,头侧在我肩头呼吸喷洒,热切缠绵得像是冬天的一条围巾缠在我脖颈,不让我乱动。
我就跟他打字。
我说,曾经喜欢过。
他问,曾经是多久?
曾经就是久到我不太想回忆的某一年或者两年。
「哦,那我呢?你会在多久后忘记?」
我想了想:“在你离开这里之后吧,我太忙,忙得没时间回忆一个人。”
他咬我的耳垂,第一下有点痛,第二下就放轻了,牙齿尖轻轻咬合在肉上,咬得痛里参合着痒,呼吸变得轻如薄纱丝缕:「你怎么知道我会走呢?」
“每个人都是来来往往的过客。
你不走,我也会走。总是要离开的。”
我觉得很奇怪,我会好脾气地跟他在夜深人静时讲这么多人生哲理的话,几乎大部分都是盘托的真心。思来想去,还是我对他的职业具有天然的好感,不知不觉就懒洋洋倦怠地躺在他怀里聊了这么多。
可能是今天的药效上来了吧,我除了身上依旧不适,心脏却没办法再躁动起来。没有狂躁,就是困倦,眼皮都在叫嚣闭合。
我低头看他打字,和他在他的备忘录洋洋洒洒聊了一千多字,全部保存完整。
备忘录里全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如果是纸张,感觉能用上好几个以年为单位的本子。不过用备忘录也挺好的,永远不会泛黄变旧,也不会找不到,它会兢兢业业地记录下他人生的每一个时刻,再慢慢把最新记录的东西沉入海底,直到再也捞不到也不太记得。
陈诉缓慢点头。
他点头,发梢扫在我的脖颈,蹭动的时候又向下扫过我裸露的肩头。
我想,他是认同我这个说法。
这种性冲动大过谈情说爱的感觉很新奇,我和他都很轻松,做完了就睡去,像是解决了什么棘手的难题。
他家冰箱里我买的食材已经落户,不会再被我带走。我决定假装把它遗忘在这里,等它明天或者后天成为我和他的腹中餐。
明天是星期一,我和他都会归入新一周的忙碌之中。
老师和警察,不知道是谁比谁更忙。我在昏睡中想,可能还是他要忙一些,毕竟我有时候可以偷偷摸会儿鱼,他却需要保持永远的严谨。
新的一周不可知的混乱,能压折我的眉头。
还好,依旧稀烂的这一周的结尾,我遇见了这个人,稍微可以分担一些我的忙碌。
陈诉说到做到。
一日三餐,他都准备得很周到,不给我这种暴脾气挑刺的机会。
我坐在工位上嚼他给我准备的水饺,保温盒陈旧,他说这个盒子的年岁快要是五分之一的他,那算一算也是有六年工龄的老员工。
我说,人家该退休了。
陈诉扣紧保温盒僵硬的盖子不由分说递给我,告诉我:「还能用的,就是保温效果不太好。」
「所以你要早点吃。」
我捏起第三个水饺塞进嘴里,旁边的同事就凑过来抽一抽鼻子两眼发光,不知道是嗅到了八卦的味道还是嗅到了食物的香味,好奇问我:“哎呀,小周,铁树开花了吗?”
铁树开花?我侧目没说话,盯着他,等他的下一句。
结果没等来他说话,等来了好几个凑过来的头,几双眼睛看着我,局子里单身汉们不约而同地把视线落在我的饭盒上,再抬起头,看我的眼神就变得揶揄。
我张张口,哑口无言。
藕粉色的饭盒,看起来不像新买,用了很久。这个还能解释什么?
陈诉的解释是,当时超市活动满100可以选择9.9加购一个原价59.9的保温盒,排到他已经只剩下这个颜色了。
我笑他被骗了,这个保温盒原价也不至于59.9,他说是的,只是想着能占点便宜,毕竟用了这么多年它依旧能发挥微弱的功效说明它已经值了9.9.
好吧,我说不过他,他不会说话但不影响他思维转得飞快。
警局工作蛮无聊的,C市的这个小城虽然是主城却并不是很繁荣的地方,遇不到什么杀人案、强奸案,平时大部分处理的是哪个地方交通拥堵需要我们去看一看指挥一下,最多不过哪里打起来了需要拉架,哦对,听说我们局子最浩浩汤汤的一次是好几年前胜利路那条后街扫黄,扫黄队临时人手不够,拉当时新进局子的警察——也就是现在有点资历自诩为老警察的人去凑数。
就因为这,同事之间的八卦更吸引大家的关注,哪怕只是风吹草动,哪怕只是今天某个女警察小妹涂了点口红气色好了些,也会相互调侃两句。
“谈恋爱了啊小周?”
他们这么问我,我就默不作声点头,随便怎么说。其实附和是最容易打消别人好奇的方式。
平日里我就沉默寡言,说话容易怼人,但他们很奇怪地次次都忘记我的语出惊人,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们又问:“哎呀,小周的女朋友长什么样子呀?啥时候带到局子里来,哥几个请你俩吃饭!”
有人扯一扯发言的人的警服袖子,插话:“肯定很好看啊,这还用说?我们小周收拾收拾还是很帅的。”
“只要不自己动手剪他的头发。”
“哈哈哈哈哈我那天看到小周在位置上剪头发,我的天啊,剪完再抬头根本认不出是他。”
我面无表情,忍住了骂人的冲动:“哈哈。”
他们又聊了会儿,最后又纷纷投入手里琐碎但不多的工作里。
一上午都在警局里边,今天出奇的安静居然没什么人打电话来求助,我们乐得清闲坐在电脑面前喝茶。我打了个盹儿,起来写了会儿上个星期出警的报告,在提醒中借隔壁警察的镜子整理了一下我扣错扣子的领口和睡乱了的头发,看了看护工张姨发来的消息,最后学了半天简单入门手语琢磨陈诉那天到底给我比划比划了些啥。
磨磨蹭蹭蹉跎就到了十二点多。
我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打卡往局子外边走,准备回去吃午饭。
站在门口拉开玻璃门,侧头就看到了这条街上只有一个的身影远远向我走来。
陈诉高挑,不算瘦,走到我身边可以投下一道长长的阴影划破我人和影子的交界。他拎着另一个保温盒,看到了我,挑一挑眉头。
我往他面向的街道方向慢慢走,等待他追上我。毕竟我们不能在警局门口就拉拉扯扯打字来说点什么。
其实我蛮想给他打几个手语表示自己学到了些东西,可惜我真就和我妈说的一样笨,蠢,傻,刚刚看的手语只记得到零星几个,还是最后学的那几个。
分别是“吃饭”“睡觉”“喜欢”“谢谢”。
再过几分钟见到他,我连这最后几个都要忘干净了。
我向前走,走得不快。我要是想走快,他根本追不上我。天气转凉,风萧索,我只穿了一件蓝衬衫还挽着袖子,说实话有点冷。
陈诉走快点步子跨大点就轻而易举追上我,他把亮着的手机塞进我手里,看我解开袖口把衣袖放下来的动作轻轻笑一下,把自己的外套脱了罩在我肩头。
他的衣服很温暖,和他身上的温度一样热。我没有说谢谢,低头,看见他在屏幕上打的字说:
「我以为你忙得没时间回家,就送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哪儿工作?”
「房东说的。」
“送过来你不忙吗?”
「孩子们在午休,有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
“现在怎么办,回家?”
「嗯,回家吃吧。」
“那不就要多洗一个保温盒,好麻烦。”
「不碍事。」
手机传递来传递去,笼络上我和他指尖的温度,也把他的温度传到我的手心。
传来传去聊了十分钟我才突然觉得我们都挺傻的。
明明我和他都有手机,可以聊天框交流,为什么偏偏要把一个手机传来传去。
我犹疑着,欲言又止。
因为我又想到我和他甚至还没有加上好友,根本无法手机聊天框聊天。
我头一次觉得和他对话麻烦。
这并非我嫌他烦,而是我多多少少因为“麻烦”而冒出了些多学点手语的想法。
其实最好的方法是他手把手教我。
但我这个人自尊心有点强,性格又别扭,我想自己学会了惊艳他一把,想在他用手语“作弊”表达床上虚渺“喜欢”的时候趴在他耳边说我知道你这几个动作是什么意思。
我、喜、欢、你。
我——指向自己。
喜欢——右手食指大拇指弯曲放在下颚,头点动。
你——指向对方。
这是他的意思。
我想着想着在他身边促狭一笑,觉得我应该在后面再加上一个后缀。
我应该指一指他的脸,摸一摸他的眉毛,揉一揉他线条明朗的五官,蹭一蹭他的额头。
表示我喜欢他,脸略胜一筹。
陈诉眼神示意我在笑什么,我没理他,笑得更欢。
他就没管我了。
我和他就像两个神经病一样拎着保温盒回家,两个忙人忙里抽出一天闲,居然坐在餐桌吃饭。
他今天又做的回锅肉,很香,我瘪嘴说我就做不出来这种感觉。陈诉就给我再夹了一筷子,告诉我喜欢吃就多做。
“教我。”
我很不客气地说。
他也点头,表示只要我能学会。
我想了想我那个狗屎一样的技术,又觉得还是算了吧免得把他家厨房炸了。反正他做了我也能吃。
所以很没骨气地收回了说出来的话。
他就在我对面淡笑不语,自己吃自己的饭。
我吃饭并不安分。我喜欢四处看,像是四周随时有人想要暗杀我一样。于是我发现他家里布置得越来越温馨了,不知道他这么忙到底是怎么抽出时间来养的花,狭小阳台搬上花盆栽种了鲜花,看着挺像那回事的。
我不由得想,我是不是也应该让我那简陋的单身汉标配房子也这样布置布置。
只是想了想,我就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
算了吧,我自己都养不活,养成这个半死不活的烂样子还要去祸害花花草草。
算了吧。
我的视线转回来,看到他一直追寻我的眼睛。
不知道他看了我多久,可能是我转过头这一眼像是对于那些花草无动于衷,他也没有什么表情,收回目光给自己夹菜。
他胸口一直坠着的牌子吸引我的注意,我的视线又落上去。
我才发现那原来是他的工作牌。
聋哑人,残疾标志。他却一点也不在乎地挂在胸口脸上看不到一点自卑的影子,一切行为和正常人无异,甚至比很多人要俊朗温柔,只要他不说,没有人看得出来他的残疾。
我说,他是一块瑕疵参杂的玉。
摔在泥土里,在很多双伸向他的手中被我碰巧拾起。
吃完了饭,他去洗碗。
我很想葛优躺在他家铺上软垫的沙发上试一试软度,可是他做饭又洗碗又让我未泯的丁点儿良心隐隐作痛。
“我来洗。”我干巴巴地绕到他身后,去扯他的围巾带子。我不会说话,尤其是不会说好话,这种帮忙的话在我嘴里就莫名其妙变了味道,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妈却冷嘲热讽,一边当甩手掌柜一边说我就是天生的拧巴性子,讨不了好。
绳子扯开的瞬间,陈诉突然反手过来一并握住了坠落的绳子和我的手。
我的视线猛然抬起,和他视线相对。
他打手语说,他能行,不用我。
这几个手语很简单,就和我的那句命令似的“我来洗”一样的简单,没有任何委婉地修饰,没有任何复杂的动作,只是简单地挥挥手指指我和他,所以我能看懂。
但我依稀记得,“能”的手语是向上伸直手,除拇指外其他四指轻轻弯曲。
于是我知道了,我最近能看懂他的手语是因为他简化了很多我不懂的手语,他为我这个学不会新东西的小傻蛋自创了一些最原始的肢体语言。
我的心脏多年没有为一个人而狠狠收紧这种奇怪感觉。
这一猛攥完全在我的状况外,一瞬间从心脏冲上头颅的酸胀让我措手不及。像是钢琴循规蹈矩的一排木键中平平无奇的某一个键突然在某一天被一拳砸得碎裂,木片裂缝剥离,按下去跑调的呜鸣是心脏失去外壳漏出的风声。
匆匆又惶惶。
我退出去,他握住我的手时抹上的水还挂在我的手背尚未干涸。
在此刻比泪还要烫。
「去睡会儿吗?我走的时候叫你起床。」
陈诉在围裙上随便揩一揩手心手背的水渍,攥住匆匆想要离开这里的我的手臂,笑吟吟地把自己的手机递过来给我看他在上面打的这行字。
我说好,胡乱点点头就想要挣脱开他的手。
反胃的感觉是生理性的,不受控制,开始向上翻涌。
他察觉到什么,松开手拽着我的衣袖却没有放手,陈诉伸手绕过过我的腰,我因为紧张绷得死紧,快要比死了三天的鱼还要笔挺。
然而他并不是那个意思。
陈诉伸手从我的警裤裤兜里掏出了我的手机,点开微信两部手机一凑头,加上了好友。
没有问过我同不同意。他垂着头,深色的额发垂耷,大片阴影扑面而下。这一刻的他看着并没有可以协商的余地。
我一直没有忽略过他的五官。毕竟五官这个东西对于我这种一见钟情的人来说再重要不过。只是这个时候他的五官在阴影锋利地雕琢下显得非常深邃非常陌生,我看着他,觉得他生性应该如此缄默。
他像被锤打雕琢后依旧屹立的一块铜钢,冰冷而硬挺,抿直绷紧自己的唇。
陈诉把手机递还给我。
他抬眸,阴影就在他深邃的眼窝滑落溜走,双眼重新覆盖上暖色的微光,影影绰绰之间柔情更多。
「怎么了?」他看我表情不对,问我。
“你以前……”我在沙发上调整了一下坐姿,不是为了让他觉得我坐得正经端正,而是这个沙发有缝隙会漏我的屁股,让我很不舒服,我不满地挪动半天对他说,“我想听听你以前的故事。”
「很难讲啊。」
他揭开围裙放在一旁,坐在我四仰八叉的腿边,坐得比我这个警察板正。
厨房的碗筷洗得差不多了,只有灶台的水并没有完全擦干净,洗干净的碗扣在沥水篓里向下一连串儿滴水,搅动出一个厨房的动静。
“很难讲我也想听。”
我很胡搅蛮缠地说。说实话,如果不是当了警察,我肯定会去当地痞流氓头子。
毕竟我觉得我很有那一副无理又蛮横的作派。无论对象是谁,我都不管不顾只为了达到我的目的,知道我想知道的。
陈诉想了想,冲我招招手。
我勉为其难撑起上半身向他靠近,他一把揽过我的肩膀不顾我身上一个猛烈的哆嗦和抖动的战栗,把我圈进怀里手指飞速地在键盘上敲字。
「我之前是一名律师。」
他打下这一行字,调戏一般冲我的脖颈吹了一口气,气流全部涌进我的衣领坐滑梯一样往下冲刷,快让麻痒淹死我的心脏。
我用手肘怼他,无果。
夺过手机噼里啪啦地敲字:“作律师可以不用听到声音吗?这样也能打赢官司?是没什么难度的案子吧?”
三连问,我用自己最拙劣的话语想要迅速击溃他。
我回头不了,看不到他的表情。我希望是一副落寞、苦恼、惆怅的表情。
可惜我只听到一声笑哼,他轻笑的时候鼻息呼出来的温热气流就在下一秒又一次滑溜溜地钻进我的衣领口。
他握住我的手,偏头下巴陷进我的颈窝,一双手挤进我的指缝握着我的指骨打字。
「做律师的时候,耳朵还能带助听器。」
我猛地转头,和他对视,双眼愕然。
他还是云淡风轻地冲我浅浅扬起嘴角,狭长的眼尾笑意扯得卷翘。
“不是说助听器没有用吗?”
「是啊。因为助听器后来没有用了,所以我才离职。」
“再然后呢?”
「再然后就来当了老师,五年后校区变动,我来到了这里。」
“助听器为什么没用?发生了什么?”
我几乎可以算是咄咄逼人。
一名律师。
这个行业做得好也算是翘楚,唇舌翻动之间可以颠倒黑白,可以决断正义,才华和学识也是一等一的高,站在法庭之上每一句话都是可以掀翻局面的有力依凭。
我几乎可以想象到那种风光无限,是绝非我这种人能攀附的光芒。
如今却成为了一名聋哑学校的教师。
脱下西装,闭上直言的嘴,从高高在上的法庭摔下来,成为最朴素最不惹眼的一个普通人。哦,普通人还算不上,是残疾人。
我不怜悯他曾走过泥泞的脆弱,我只是很想知道他变成如今这样的原因。
陈诉似乎并不想告诉我原因。
他笑叹着挑起我的下巴似是无奈于我的执着,挑起我的下巴后倾首附身,吻住我喋喋不休的嘴。
我被迫仰起头,倒着看他。
可是我看不太清,这个角度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模棱地看着他线条漂亮的下巴,那里每天都会有青色的胡茬被他在早晨细致地推去,我和他接吻,鼻尖触碰到温热肌肤,能闻到他下巴以下没入衣领口的线条漫溢的香气。
很便宜的沐浴露,舒肤佳的薰衣草味儿,十四块八可以买到一瓶。
我骂他说他是模仿精。
陈诉不反驳,不说是巧合,不说是碰巧,不说可能是他先用的。
他和我唇瓣贴合,把我往他怀里捞直到我窝在他的臂弯,他再用力抱住我凑过来亲我的嘴角。
他说他是模仿精。唇瓣在我眼底开合,翕动,轻轻地因为动作而颤动。
他贴着我说了很多次,让我通过紧贴的唇去模糊辨认,直到懂得他含笑的唇语。
我在一个亲吻结束的缝隙喘息着问他为什么很喜欢笑,是不是只有生活美满幸福,才会有笑的力气。
陈诉看着我,脸上的笑容浅淡下来,这一次没再沉入眼底。
拥吻的时候不适合放开接吻对象拿起手机打字。他就左手臂弯揽着懒散躺在他怀里皱眉的我,把我搂好了在我胸口不远的地方打手语。
我说我看不懂,他不听。
那双修长有力的手做任何动作都很好看,不论是在我身上触碰还是在空中比划。
我这个脑子记不住,就索性把手机拿出来录像。
视频打开之后不知道他比划到哪儿了,我就不耐烦地打断他的动作示意他重新说。
陈诉又很有耐心地重新比划。
我看着他的手在我胸前绕圈,视频里我懒散倦怠的脸清晰可见,他却只看得清一个拥抱的样子,脖颈以上再也看不见。
他在说什么呢?
我不知道。但我好想抓住他,让他别说了。就像他强吻我,堵住我的嘴不让我窥探他的过去那样强硬。
怎么堵住他的话语呢?
我笑起来,笑得很恶劣。
我探身,凑过去吻他的手心。
唇是烫的,他的手心也是烫的,纹路更加粗糙,延伸出命运生长的痕迹。我那一瞬间冲动地吻上去,嘴唇和他手掌心的三道树枝一样的纹路重叠,粗暴地吻一个注定了结局的未来,徒劳以单薄的喜欢相抗。
和他吻我的唇时那个笑一模一样的弧度烙印进他掌心的纹路。
我嘴唇贴在掌心没有动,陈诉也没有反应。我就撩起眼皮去看他,恰巧正对上一双眼。
他低垂他的那双深邃的眼眸不知道看了我多久,眸光静如深潭。
我和他接吻,只需要他目不转睛看着我。
在这段感情中,我因为我性格上的卑劣总是绞尽脑汁想要抢占上位。
可是每当他这样看着我,无论是垂眸还是仰视,超过三秒我就想要把手掌贴在他后颈,拽稳了扯低了,最后狠狠地吻上去。
几乎不叫吻,可以叫对撞。
他不在乎,我就也不在乎了。
我和他接吻,亲着亲着容易滚到床上去。不在床上也可以,在沙发,在地上,在桌边,都无所谓,我不太在乎这个也不在乎体位,人生没必要太循规蹈矩也没有什么明文规定。
我这么说,他就笑得很放肆,惩罚一样用牙齿咬我的脸。
这种时候的笑就让我很不服气,脸上一圈牙印更让我不服气,我转头想要扭过身问他笑什么,难道我想要做上位不可以吗?
陈诉就摁住我的腰,落在我脊背上的手顺着脊梁骨向上摸,摸得我身上战栗得起鸡皮疙瘩,他又贴在我耳边咬我的耳廓。
他可能没听到,可能没看到我的唇形。
反正就是不答应。
我和他,起于秋末落日里普通的一天中突如其来的性欲。
但我们之间的相处又和任何一对普通的情侣没什么不同。甚至可以说是一模一样的平淡普通,冲突或者争吵根本找不到打破这份平淡的途径。
我和他吵,他听不见,大部分时候就是我这个暴脾气絮絮叨叨骂他,动手扔点东西,踢一踢他的桌子,推搡几下他解气。
这个没办法,我说过我有病。只是这么多年后,他是每次我发脾气扔东西之后唯一会给我捡回来的人。我踢桌子,他又把它扶正,我骂他,他就只看我的眼睛不看唇形,我推搡他,不会后退一步的他就把我顺势扯进怀里,拍着我的脊背哄孩子一样安抚。
每次我戏谑地说你多忍一忍吧我有病,他就说他也有病。
他还说,他的病就是对付我的病最好的武器。
因为我生气暴怒焦躁的时候,他的耳朵根本听不见,他只需要不把眼睛转过来看我,一切怒火都会因为没有争吵的对象而熄平。
我说他是一个受气包。
他也不反驳。
他很少反驳我说的话,大我四五岁像是大了我二十岁一样沉稳,我明明比他矮不了多少也瘦弱不了多少,我明明也身高体长,他却能轻易把我肩膀揽住和我一起跌进沙发里,靠在我肩头闭着眼睛轻轻呼吸。
陈诉只有闭着眼睛时看着难掩倦怠。
我摸他的手,玩他的手指,那里的肌肤粗粝。
他的眉头也是皱起来的,眼下有淤积的青泥,是C市清晨的青雾常年沉淀,最后染在眼睑眼窝里。
我问他:“你是不是很累?”
或者说,曾经很累?
陈诉不回答。他也许是累了,已经昏昏沉沉进入梦里。也许是感受到了我喉咙的颤动,知道我在说话,也猜到了我想要问的问题,他却不回答。
不回答,我也有方法知道。
我还是在每一个早晨的七点半出门,有时候打开的是我的家门,有时候打开的是他的家门,他都会给我准备好早餐让我带着走或者吃了走,然后送我一段路——不是车,我们一起并肩走一段路,再然后我向前走,他折返向另一头岔路走。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会就这么走着走着就走到别离。
也许还有一年,也许还有三年五年七年九年,我无数次和他在这条路上分别的时候都没有回头,只是挥挥手,有时候太懒,我手都懒得动,脚步也不停顿就走。
我知道,他是那个停步的人,他在后面看着我。
我听说21天就能养成一个习惯,我这个人向来蠢笨,做什么事情都做不好,也不太会动脑子,不知道刻意去养成一个习惯又要多久。
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分别的时候不回头。
坚持21天,210天,2100天,长此以往,我坚信我不会在分开的那一天回头。
我需要体面,我相信,每一个成年人在一段感情中都想要尊严。
而我恰恰是那个穷寒酸的人。我可以一无所有,但我不能对一段关系依依不舍。我没有时间去浪费,我畏惧于泄露真情。
陈诉问过我,为什么早上分别的时候不回头,也不招招手。
我很无所谓地把我所有的心里话盘托出,末了看向他,我想我那一刻的眼神有一种接近于挑衅的、宣战一般的恶意,把我内心所有尘封的痛苦通过文字宣泄而出。
他却只是沉默地低着头打字回复我。
「为什么觉得我们一定会分手。」
分手而不是分开,但我们又似乎从来没有在一起过。
“我悲观主义。”我把所有理由推脱给一个不知道谁定义的名词,细想一下,我们分手的理由实在太多,我哪儿敢跟他一一细数。
我的父亲那个病没得治,天天需要我盯着情况免得哪一天病情恶化或者磕磕碰碰又或者想起点什么,一个不对劲就又是进医院,没个五千一万走不出来。
我的母亲和我一样刻薄,她根本无法接受自己的儿子是个彻头彻尾的同性恋,如果让她知道我和他的关系说不定心脏骤停也送去医院,醒来之后第一个想法就是把我送到精神病院去治一治脑子。
我不能去精神病院,我不能离开。我离开了,老头子谁来管,他的开销谁来出。我进去了,我的病怎么办?我还能有走出来的一天吗?
不敢赌。不敢拿本来就混乱成一团渔线的烂泥人生来赌,其实我的每一步都该走得小心翼翼。
我跟他打字,这么一大段话就浓缩成了几句话:
“我爹有病。要我留在身边赚医药费。我妈恐同,她把我送进精神病院我就完了,我爸也就完了。”
打完字点了发送,我无动于衷地看着他,像是在说别人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的故事和人生。
陈诉看了很久,看得手都在抖却依旧沉默。
人类似乎总喜欢在爱情和亲情中做选择,即使我爸在我少时怯懦难言,我妈咄咄逼人对我,可是血缘这个东西烂成泥也没办法割舍,割舍了就会被万人唾弃,被另类的眼神束之高阁。
我无法为我而活。
而爱情,用来形容我们太高尚。用我脑子里贫瘠的词汇来形容的话,那就不是什么好词。我们叫苟且,叫凑合。
所以更不能够在选择题里毫不犹豫地选他。
陈诉没再回我,他也许被我逼着接受了走一步看一步的结果。
我躺倒在沙发上,身旁的人躬身扶着额头,皱着眉头看起来神色寂然萧索。我偏一偏头,有点不理解为什么只是一段可以被称作短暂的感情却让他这么难以抉择。
这个选择题,真是在我父母和他之间做选择吗?
我看着他,问我自己。
答案肯定是否。
其实回溯本源,我应该只是在我和他之间吝啬的、被迫的、不甘愿的、侥幸的、自私的——
选择了自己。
我想我没错。
这算是一次我为我而活吗?但是为什么我并不快乐。
我猜是我和他在一起后吃药的频率有所减少,所以我现在焦躁、不安、气血上涌想要砸东西,想要发泄,想要用拳头宣泄出我的愤怒,想要天崩地裂所有人都流离失所,这样我就不用再隐藏压抑。
还是不能掉以轻心。我揉一揉皱起的眉头。
警局在年底忙起来了。
我早就习以为常,吃不了饭就随便在自动贩卖机上买一桶泡面凑合凑合,从旁边女警察那里借一下热水壶去接几毛钱的热水,再在抽屉里翻找翻找之前垫肚子买的几根火腿肠和卤蛋。
我不让陈诉来给我送饭。
因为这个,我还单方面和他吵了一架,大致内容当然就是我觉得我忍耐力不够,看到他我就忍不住想要跑过去扯一扯他的衣角,或者在他把保温桶递过来的时候悄悄勾一勾手指。但是被看到了影响非常不好。
其次就是,秋日转冬太冷了。我有一点舍不得他在大街上到处跑。
听说,爱一个人就是舍不得他这样舍不得他那样,担心他这样担心他那样。我还依稀记得钱夹里那个男人曾经说过,他因为害怕我出事情,每天晚上都在我那栋烂尾楼似的房子下等我,等得路灯亮到十一点半。
而我通常就会在这个时候回来。
我现在回想,才迟钝地觉得他依稀是比我爱他更爱我。可惜的是等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已经像他对我那样去对另一个人。
爱情是一种残忍的投注,赢了就是我爱你你也爱我,输了就是我离开你你忘了我。
没有第三种路。
“小周给我扔个卤蛋呢?”
东奔西跑到处调档案查资料的同事在十二点半总算气喘吁吁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毫不客气就向我伸出手。
我非常不客气地把抽屉最后一道缝隙掩合,气定神闲说没有。
同事大概是已经习惯我的一毛不拔,笑嘻嘻搓搓手说:“哎呀哎呀小周快应急一下嘛,我等会儿还得跑几趟,饿死我啦。”
他不仅祈求我,也合拢手对着身边的各个“父老乡亲”求救,丝毫没有对得起身上警服的样子。他乐呵呵地拱手相求,就有人大笑着向他扔零嘴,扔到最后还有方便面。
零嘴砸在身上桌上哐啷乱掉,他像个戏曲演出时得到捧场的小角儿,在我扯起嘴角挑一挑眉把一个卤蛋砸在他胸口后眉开眼笑。
他撕开零食的塑封就往嘴里塞,一边咀嚼一边道谢一边闲聊一边吐槽,还能分心在工位上翻找自己好久之前写的某一份案情档案记录。
我无心于忙不完的工作,垂着眼睛吃我见底的泡面,时不时附和着他们的哄然大笑跟着笑两声。
几口吃完,喝了两口汤,我意犹未尽擦一擦嘴出门去扔我的泡面桶。
走出办公室就很冷,冷得我就算警服下套了一件加绒秋衣依旧打了个冷颤。我的视线落在玻璃门外,外边的风更大,一下一下有条不紊地猛撞着窗户。
寒风萧索,把地面冻得僵硬的泥土都削成碎屑,跟着零星几片枯败的叶片刮走。
有人靠在那里,露出一个衣角和半截围巾的流苏。
我走过去的时候,外边突然刮起来猛烈的大风。这一阵风吹在脸上压根不敢想象会有多冷多痛,它呜咽呼啸咆哮着奔来,像是一场小小的冷锋过境,轻而易举带走人体表寥寥无几的温度。
如果我在外边,我想我会成为冰雕。
我面无表情走过去把手贴在玻璃门上,冷气就钻进我的掌心。
我手心的温度在玻璃门上拢起一团水雾,从这团雾气里向外看,陈诉的身影模糊出一团绒边。他握着手机在打字,字的内容模糊了看不清。
推门出去,冷风打在我脸上像是一个耳光。
我却咧嘴一笑,和他转过来的视线对望。
“不说点什么吗?”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对他说,我知道他能看懂。说的时候我就看着他的眼睛,那里边还是没有被揭发的慌乱,平平静静。
他好像很适合冬天。
很适合一场风,越萧索越寒冷越能凸显出他的缄默和笔挺。
那双深色的眼睛像是一棵极北地僵硬冻土上的松柏,混迹在这座小城的一场恰似的寒风中。
我和他在一起后就常常觉得这座城市太小了。
小到我说一句我想你了,都震耳欲聋。
我抛弃所有,扔掉人生,摒弃一切身上的包袱吼出一句我想你,等到所有人都听见了我想要说出的话和回声,你却悲哀地慢一步读到我的唇语。
陈诉抬起手很克制地勾住了我的一根手指,他略低下睫毛和眼眸,视线落在我的眼底。
我才发现他的两手空空。
什么都没带,那就只是想来见我。
「我想见你。」
他的手指一指自己,在自己太阳穴边画了个圈,两只手食指中指微微曲起指尖相对,右手的食指指了指我。
我。想。见。你。
一字一句,述诸指尖。
我突然一下子有点鼻尖发酸。
「降温了,就想来看看你。」他打手语,通俗的比划和手语杂糅着,眉眼温柔。再一次在警局门口把他的衣服脱下来搭在我的肩头,和我一起向前走。
警局离步行街不远,步行街下边就是江面。那里人少,不太会有人发现我和他交头接耳搞小动作。
他不知道我其实有偷偷抽时间学手语。
事实上我因为他开始尝试很多事情。我没有办法静下来认真地干一件事情,这是我的病证,其实一直以来无药可医。我焦虑地、暴躁地、暴怒地面对每一个夜晚,在吃过安眠药之后借助药效才能睡去。
为了学这个东西,我不得不静下来减少药量在每一个挣扎的夜晚专心地去跟着那些视频笨拙地学。
很多个晚上他以为我吃了药之后就跟着药效睡了
我并没有那么困。
这个药副作用是思维迟钝精神不济,难以集中注意力,所以我费力地去学,学了很多个晚上,可惜的是也没有学会多少。
幸好有一部分他比划的时候我能看懂。我反应他在说什么的时长和他反应我的唇语的时长几乎一致,所以我们俩耽搁着耽搁着面对面聊天其实并没有那么方便。
但是我们默契地钟爱和对方面对面聊天。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为了一个人抵抗我的疾病,咬着牙也要努力地去学,学会和他聊天的唯一途径。
不过我不会承认我学了很久,也不会承认我是专门为他而学。
我觉得这关乎我的自尊问题,怎么能随意说出口。
“你最近怎么样?”我问他。江边的风更冷了,吹得我穿着他的衣服都发抖,他却站得依旧挺直,比我的姿态更像一个警察。
「有点忙。」
他吐露几个字就没再说,低垂下眼皮看着江面神情似在思索,又难掩一分郁气。
江边的风吹过他的额发,清晰露出的五官深邃染上了风吹来的寒。
他不言语,我就催促他说话。我故意说,你不说我就回去了,月底我也很忙。
陈诉偏眸把视线挪到我的鼻梁再滑上我的眼眶,最后聚焦在我的瞳孔看着我。这个挪移的眼神天然带着难言的隐晦和一丝不知道哪里来的脆弱。
我摸摸鼻子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话说得太重。视线落向他微微被冻红的鼻尖和眼尾,明白了那份脆弱的由来。
让我很想不顾一切地吻上去。
江边的寒风可能把我脑子里为数不多正常的思维和神经通通冻成了一团冰坨子,剩下来的全是沸腾的无法克制的的冲动,点燃了疯狂的神经燃烧出一片火海。我头脑一热,迅疾地伸手揪住陈诉的领口把自己的嘴唇送上他泛红的眼尾。
他只来得及闭上闪烁着微弱笑意的眼睛。
那片皮肤是冰凉的、上扬的、弯弯的,像一道月亮的弧。
我没有动,他也没有动。唇下的尾巴在轻轻地抖,也许是我的错觉,那里有零星一点冰凉的润湿。
我知道一定不会是他在哭。那可能是一滴迷路时飘来的雨,可能是蜷息在他眼尾的雾气,可能是偶然一颗结晶的雪粒。不会是他的泪滴。
只是恍然间我想,如果是泪滴会是多么滚烫的温度。
萧索的贫瘠之地,北风夹着雪呼啸的眼睛落滚落的泪滴能不能化开他这片疲乏的雪原。
「我们学校有孩子跳楼了。」
陈诉在我退开的时候垂下自己的视线,一字一句地敲打在对话框里。
「抑郁症跳楼了,没救回来。我没能救下他,就像是我当年没有救下我的母亲。」
陈诉抿平自己的唇,因我而起的微弱的笑淡去,神色难掩疲惫。
“不是你的错。”
我张口欲劝却发现喉间满是苦涩,难以言喻的情绪堵得严严实实吐不出一句安慰的话,张口难言。
怎么劝呢?以什么角度呢?
毕竟我也是其中一员,潜伏在正常人中虚伪进行我年复一年的拙劣伪装。
我该说什么呢?我能说什么呢?
挠肠挂肚绞尽脑汁想半天想不出所以然来,我好像成了哑巴。
我好像无法站在任何一个角度对这件事情说出些什么,也没那个资格去置喙。
我只能用一些肢体语言去安慰他,比如握住他的小指轻轻地摩挲,比如按住他的脖子把吻烙印在他蹙起来的眉心,比如把他的手心放在我的唇边,生涩地哄他说没事,都过去了,我不会跳楼。
直到他的掌心一遍又一遍读懂我的唇语。
我不会跳楼啊,我说的是实话。我怎么会跳楼?我是怕死鬼,惧怕死亡时上升到顶峰的恐惧和快要蹦出胸膛的狂乱心跳,我害怕死亡那瞬间穿透脊柱和头骨的彻痛彻寒,恐惧于死后被人围观脑浆四溅的丑态,又或者无人所知而绕满蝇虫的秽血飞溅墙头。
我得活着啊。
我的病是一根系在我脖颈上绞紧的红绳,陈诉害怕,因为另一端没有握在他的手上。红绳的另一端陷入我的掌心,日日夜夜年年月月间它粘合在我的掌心变成第四道掌纹,长成了我命运里轻易的一次抉择。
陈诉喜欢吻我的掌心,无论什么时候都喜欢抬起我的手用他弯弯的唇角触碰着我掌心的皮肤,勾一勾那根长合的红线,一次又一次提醒我不要扯动它。
我也一次又一次触碰他的发梢,小声地小声地在心里告诉他我不会死。
“周述?”
一道女声在我和陈诉之间撕裂出足以让我惊慌的长长罅隙。那道声音僵硬得像是被冻住,带着不确定和错愕,突兀插入进我的脑海似一柄重剑又似一把闷锤。
我比她更僵硬地回头,早已撇开的手空落落垂在一旁温度飞速消散,牙关开始因为极度紧张而颤栗。
陈诉拍拍我的肩膀,侧头看过去。
“你们?”
我的眼睛总算硬邦邦地落在她脸上,钝钝地把她所有表情收入眼底。
她叫吴烟,很普通的名字。幸而和她的名字一样,这个人在我的人生中也只是无关紧要的一个人。
她是我前男友的妹妹,护工张姨的小女儿。
“你爸又出事了。”吴烟顾不得在这个时候探讨我和陈诉的关系,视线匆匆在我们之间辗转一瞬就定在我的脸上,我这才注意到她气喘吁吁还没有停,起伏的胸膛剧烈似波浪。
“我哥赶过去了,他在医院等你。”
她复杂的视线转向陈诉,有点疑惑他对于她说出的话的无动于衷。
我脑门子突突地又开始砸响,右眼皮狂跳。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虽说封建迷信不可信但我还是觉得不是什么好征兆。
下意识就跟着吴烟走。走着走着我们就跑起来,我跑了好几步匆匆想起陈诉还在我身后又猛地停下脚步回望。
陈诉站在原地像一尊风刻的雕塑,见我回头,就抬起手臂向我摆摆手。
他没有不明所以就抛弃所有理智跑过来追我,只是理智地站在原地冲我招手,不介入我乱成浆糊的生活。
招手,因为这是我第一次为他而回头。
我脑海一片空白,被吴烟拽了一把踉跄一步转过头继续往前跑着,心里混乱如麻再也没回头。
医院是我最不愿意去的地方。
可我被逼迫着一次又一次往这里跑,就像这里从出生以来就该是我永远的故乡。
小时候总是伏案在医院的小书桌上做作业。爷爷躺在病床上,奶奶要把爷爷照顾睡下后才能领我回家。爸爸妈妈在很远的地方打工,不着家。
后来爷爷走了,奶奶病了,爸妈回来了,也是天天往医院跑。再后来爸进医院了,妈跑了,担子就落在我身上。我们家的人好像一个接一个地在往这里送,接力一样送进医院再送去坟墓。
我想,下一个应该轮到我。
消毒水的味道好大,萦绕在鼻尖像是把那段岁月重新消毒以后从我的记忆深处扯了出来放在我眼前。我爸躺在病床上,我就木纳地站在他身边。
吴盛走过来,脚步停在我身旁。
“知不知道你爸有自杀倾向?”
自杀。
我看着我爸青灰的脸色和寡淡如白纸的嘴唇,没有说话。医院灰白的灯光打在我头顶照得我脸灰白一片,我想,我此刻这张面无表情的阴森森的脸落在吴盛眼里,他可能会觉得我太过冷漠。
可是我不明白。我活到这个地步了还在坚持着、强撑着、挣扎着,咬牙活着,他却在唯一清醒的片刻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自杀。
怯懦了半辈子,疯了半辈子,最后释怀地决定一死了之。
呼吸机插在他的鼻间,深度昏迷的人缠着绷带穿着病号服躺床上看着像是再也不会醒来那么平和,心电图在有条不紊地走,滴滴、滴滴的机器运作的声音不停。
吴盛向外偏一偏头,示意我和他出去说。
我不是很想和他交流。在我看来,爱过了,伤透了,离开了,斩钉截铁地发毒誓再也不会管对方之后了,就没必要再说些什么来给予别扭的回旋余地。
“看起来你过得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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