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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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的瞬间,里边飘出很温暖的一股热气,带着骨头汤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
我无数次砸开这扇门,对上的都是怒气冲冲的眼睛,迎面的大部分是怒骂和唾沫星子,我就和他们对吵。反正吵架又不会丢掉我的工作。
头一次。
我头一次摸上这扇冰冷的斑驳的门,在很多次匆匆掠过它之后看向它,它却没有怪我把它砸得坑坑洼洼的意思。
它向我敞开,而它新的主人邀请我进去。
陈诉让我坐在沙发上,我就大剌剌地坐下,菜被他顺手放进他的冰箱。
他在我面前拉了一个凳子坐下。
陈诉是名聋哑学校的老师,那所学校就在附近,我今天买菜的时候有一条路过去只需要五分钟,很近。
他说,他有点找不到路,可能生活中需要我扶持一下。
“我每天很忙啊。”
我百无聊赖,懒懒靠在沙发上对他扯谎说。
陈诉看向我,他的眼睛在说,真的吗?
我很真诚地颔首:“真的啊,我是警察,为人民服务,忙得很。”
陈诉或许是听信我的说辞,想了想,打字说:「我包你的一日三餐好吗?你照拂一下我。」
一日三餐,一个大男人,不算小数目。
而他摸清这个地方其实用不了多久。
我眯起眼睛看着他,打量他是不是别有用途:“你图什么。我身上什么都没有,除了警徽昂贵,家里一贫如洗。”
我确实没什么可以被图的东西。
要钱钱没有,要命还生了病,谁要。
陈诉就笑。
他其实长得很有味道,五官不算粗犷,是在女人嘴里很俊朗端正的长相,年岁上来之后就很有成熟的韵味,笑起来眼尾有很浅很浅的一道细纹,眼窝深邃,直直睫毛下的眼睛挺好看。
唇色浅,鼻梁又挺拔,蛮符合择偶标准。
不怪我打量他,我本来就是同性恋,看到自己稍微顺眼点儿的类型还不准我多看两眼不成。
「我说过啊,我不熟悉这里,我也不是这里的人。需要你照拂。」
我沉默良久,其实只是在思考这个买卖划算不划算,最后在越来越浓郁的骨头汤中败阵,伸出一跟手指随口说:“一个星期吧。”
一个星期,我是有原则的人,不当蹭吃蹭喝的主。
陈诉点头表示同意。
「今天就在我这儿吃吧。」这段话打下来,我抬头看他,他的眼睛一直落在我的身上,又打下一段话,「我在煲汤,闻到了吗?我觉得还挺香的,一起吃吧。」
我有时候会怀疑是不是他的世界太寂静,他是不是太孤独,需要一个人作伴。
所以才选择了就住在隔壁的、只有几面之缘的我。
“我想要和你无障碍沟通是不是还要去学学手语?”我打下一行字,言语间有点拿别人伤口打趣的恶趣味,我有时候就会犯贱,戳戳对方的伤口试探深不深痛不痛,“不然我们沟通还需要随时准备一部手机在身上。”
「不用。」
陈诉垂眸,深色的眸光和我触碰在一起。
「你看着我的眼睛慢慢说话,我能大概读懂你的唇语。」
这句话打出来,手机转过头,递到我面前的时候他就再一次专注地注视我的脸。
我和他呆在一起的时候世界是寂静的,没有杂音,他不会发出声响也不会听到任何声音,我只能听到他制造出来的很多声响,比如厨房里汤煮沸腾时的咕噜咕噜声,和我烧水时水壶的放声尖叫完全不一样的温吞。
他的家里一切都温温柔柔,即使才入住,很多东西都没来得及摆放,可是摆出来的一束普通的花、桌上白净整洁的桌布、电视柜上和他学生的很多很多合照框,全部都表明他这个人的温和无害。
如果说我是一颗浑身尖角的砾石,他就是海里贝壳中柔软的肉。我没见过海,没见过贝壳,我诞生于沙漠,被沙漠锤炼得无坚不摧,没有人能把我保护自己的尖角磨平。
我嫌弃他太温良,和我的世界格格不入。
他却笑一笑,包裹住我邀请我入住。
“我一直很想问你。”我翘起腿,叠在我的另一只腿上,懒洋洋地仰靠在他家沙发上别扭地放缓我的语速,“你是从生下来就是残疾吗?”
厨房里的汤还在咕噜咕噜地响,他的静默如一。在他面前好像从来没有沉默这个词,因为他从始至终都无法开口向我吐露一个字。
陈诉没有急着去管那快要炖软烂的排骨,拿起手机打字告诉我关于他的事情。
他说,他不是从生下来就是聋哑人。
他说,记不清是几岁的时候出了车祸,受了很严重的伤,耳朵受损,再醒来的时候世界从那刻起万籁无声。
他从此一辈子进入永无止尽的静穆极夜。
“助听器没用吗?”我问。
他摇摇头。
“人工耳蜗呢?”
他又摇摇头:「没用。耳蜗受损太严重,预期效果并不乐观,而且太贵了。」
我就很稀奇:“你很穷吗?”
「不见得很富。」
“那你还包我的饭。”
「也不见得有这么穷。」
我是一个没什么原则的人,一点也没觉得赖吃赖喝一个聋哑人有什么不好,可能是他的皮相实在是太具备迷惑性,我老是忘记他身体上的残缺。
陈诉把他的手机给了我,站起身去厨房了。我想,他应该是嗅到排骨已经炖得不能再软烂的醇香。
他的手机里面有他早早写下的一些关于他的事情。
他这么信任我,我思来想去只能把所有一切归功于我的警察身份。
他和我之间很容易就被对方迷惑。我被他外表的完好无缺迷惑,他又被我身份的公平正直迷惑。
简直是你迷惑我,我迷惑你。
我翻看手机里的那些标记了日期的记录,发现那些事情根本不算什么秘密。所以他可以随意地把手机递给尚且还属于几面之交的我,随我通过这些被记录下的事情来了解他。
陈诉这个人实在是太坦荡。
坦荡得像是一抹不应该存在这个城市的斜阳,却就这么在普通的一天里普通地落在我脚边。
我拿着他的手机看了几眼就没了兴趣。
了解一个人,不应该仅仅通过手机里过去的文字来幻想。并且我没有那个耐心去看完这些文字,这个时候我必须得承认自己懈怠又懒惰,底层压迫的生活把我养成了扶不上墙的烂泥。
我太累,脑子都不想动一动。
而文字于我是脑力活。
这么一想,陈诉与我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了。我在沙发上歪歪斜斜躺着,视线随着瞳孔在还没收拾完的房间里晃悠,最后落在厨房里的男人的背影上。
他在里边翻炒,有大片呛人的雾气升起来,快要弥漫到外边来钻入我的鼻腔。他站在油烟中心更呛,侧头闷声咳一咳,就在他停止挥锅铲的刹那,身上陈旧的咖色围裙被迅速溅上斑驳的油点。
就这么一个满身烟火气的人,拥有我心中站在最高位的职业。
文字在他的生活中成为烙印。
我莫名诞生了想要靠近这个身影的想法,向厨房走,每一步都落得很轻。
一步又一步缩短距离,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这种耐心能稳稳地踩下脚步,向一个人靠近。
眼睁睁看着我和他之间的距离缩短,油烟味儿越来越浓郁,我强忍鼻腔的痒不去揉,忍下了一个喷嚏呛得眼泪水都快出来。
陈诉侧了侧头。
十几度,可能更小。是很微小的一个角度。
我看到他仅仅露出来的唇角又勾起了一点笑。
被发现了。
我百思不得其解。
陈诉刚好熄火,菜还在锅里热腾腾地躺着,被他最后一次翻炒过,回锅肉香喷喷地和青椒亲密无间躺在一起散发热气。
他总算是转过头,看着我的眼睛果然没有一点惊讶,笑里带了点狡黠地向我打了几个手语。
明知道我看不懂。
我知道这几个手语是我暴露出来被他抓到的破绽,由于我实在不知道自己的问题出在哪里,所以我对答案抓耳挠腮恨不得现在就知道。
他偏偏不告诉我,逼迫我把那几个手势铭记于心。
我皱紧眉头,心跳的速度加快了,它又开始躁动,变得不规律地蹦跳,狂躁起来。这是一种不安,在我发病的时候老是出现这种前兆。
我只当这病又到了发作的时候,从兜里掏出一小袋早已备好的药就想往嘴里生吞,陈诉看了我半晌摁住我的手腕截停了我的动作,下一秒拿出个杯子从一旁倒出些温水。
等我混着水把药咽下去,心里那股劲儿还堵塞着像是噎在喉头。
陈诉没有问我是什么病,只是无声用眼睛询问我添多少饭,然后把饭搁在我面前。
他很明白顾及别人的隐私,也很动礼节。唯独他自己像是一个空白的人,随便别人怎么了解随便别人怎么探入。
我过去的二十六年算是混沌度日,也曾想过给自己好好做一顿饭菜来吃,但我笨手笨脚怎么也学不好,做饭菜简直就是浪费钱,索性就随便吃点泡面稀饭什么的打发肚子。
心情稍微好点的时候,会偶尔买点廉价的菜给自己做一顿烂糟糟的饭吃。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也是有人愿意做一顿饭给我吃。
小时候我妈说,不要做一个容易被一根廉价棒棒糖就拐走的小孩,我说我不会。但真正到了这一步,真正有人用我从未得到过的东西来招待我时,我依然会被吸引,依然会觉得很新奇。
因为即使这么廉价的东西,我也从未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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