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正靠在他的颈窝里熟睡,让喻文岳直观地感到负担另一条性命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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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遂河回家,洗澡,换衣服。一切刚收拾停当,大门一开,喻文岳也回来了。
“噢,哥哥!”黄遂河上去就是一个大拥抱。
喻文岳被他顶得不住后退:“这么大了还撒娇,”揉了揉黄遂河的头发,“不早不晚的,洗什么澡呢?”
黄遂河圆圆地撅起嘴巴,有心往喻文岳脸上拱一下,又不大敢。
他于是一头扎进喻文岳怀里,悄悄地去嗅对方的味道:“不早不晚的,你怎么出门了?”
“去公署转了一圈。今天没什么事,回来看着你。”
黄遂河听到这里,毫无征兆地就高兴了个满心满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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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兴的黄遂河跳起来,先拉着喻文岳舞蹈似的转了两个圈儿,接着满楼喊人叫把他的自行车推出来。
黄遂河有三辆英国自行车。一辆喻文岳送他的崭新的,两辆从那黄公馆推来的旧的。在这三辆车面前踱来踱去地转了一转,他发现车子统一被擦拭的亮晶晶,竟也分不出什么新旧高低。
随手选了一辆顺眼的,他跨上去按响铃铛,喜悦地叫道:“哥哥,来呀!”
喻文岳带笑在旁边看,明知他下午必定没做什么好事,见他那样欢喜,却又不舍得发出质问。
“哥哥?”黄遂河在院子里蹬了两圈,转向喻文岳。大眼睛乌溜溜的,翘鼻尖,蓬松短发没上生发油,一身的夏日气息。
喻文岳坐上后座,在小河背上拍了一掌:“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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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遂河“呼呼”地蹬自行车,都要蹬疯了。
他在租界的公园里溜了一圈儿,捡那较为僻静的马路飞驰而过,又找到了一处长长的林荫路。喻文岳喜欢这样的地方,于是他放慢速度,让对方伸长手臂去接那树荫之间的一线阳光。
如是跑到六点来钟,路灯都亮了,他们终于打道回府,顺便在那水果店里挑了一只晚熟的西瓜,以及一串香瓜。
黄遂河回家享用晚餐,喻文岳吹风吹得有些头痛,则是没什么胃口,坐在一边喝茶,看黄遂河吃。看到最后他好像也来了一点食欲,才把那粥碗端起来抿了几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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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遂河饭后在书房里看到了切成片的西瓜,大为吃惊地嚷道:“这这,这哪里有个西瓜的样子嘛!”
此瓜确是太晚熟了一些,看着硕大的一只,其实里面的瓜瓤色做粉红,完全就是没长好。黄遂河尝了一片,有如喝了一口温吞水,没尝出什么滋味。
喻文岳还在配合那本书翻资料。他举着一盘子凑过去:“你把尖儿咬了去吧,那个还甜一些。”
喻文岳看他一眼,果然依言而行,张开白牙咬去一只西瓜尖。
“好,好,再咬一个。哎哟,对啦。”小河在边上哄孩子似的做出鼓励,这让他垂下头去,心里有些不好意思,然而又很快活。
黄遂河难得看喻文岳一气吃这么多东西,几乎怀疑他真爱吃这半甜不甜的玩意儿。这倒也符合喻文岳的生活习惯。不过随即他就把这一点抛到脑后。开始专心致志地对付一盘子缺了尖儿的温吞水。
黄遂河挨过饿,所以从不浪费任何粮食,而且永远饥饿。
喻文岳明白他这一点,也不做阻止。单想道:他对我有孝心……
低下头去比对了一页书。他又想:这东西,也就是对我……
思维并不连贯,却让他笑了一下。心境如同灯光一样稳定而温暖。
黄遂河吃完西瓜又啃香瓜,这两样东西都是水分充足,这让他接下来一趟一趟地跑厕所。喻文岳看在眼里,几乎觉出了一点趣味:小河总是那么有声有色的。不像自己,在那里一坐一晚上,一点动静都不会有。
喻文岳如此愉快,落入他眼中的黄遂河,则是有点肚子涨:“啊哟……”他在意识里骂了街,然而落到现实,只是很有保留地呻吟了几声。
为什么要这样子呢?他也不知道,好像下意识地要在喻文岳面前留个好形象。况且喻文岳告诉过他要文明礼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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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睡前,喻文岳站在床前,弯下腰去按了按小河的小肚子:“还难受吗?”
小河往里一滚,很坦然地给他让出地方来:“不难受,也没有尿。”
喻文岳笑一笑,也躺下了。
他们两个又躺成了个脸对脸的架势。黄遂河把手搭在肚子上,昏昏沉沉地就要入睡。喻文岳却是喝了不少茶,并不困,并且预备在他半睡半醒的时节做出一番讯问。
“小河啊,”看黄遂河合上一只眼睛,他抓紧时间,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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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河啊,”喻文岳边说话,边伸出手去抚摸了对方的头脸,“你今天下午和谁出去的?”
黄遂河像个大猫一样,懒洋洋的伸展了:“我一个人。”
“一个人,那很辛苦咯。”
“不辛苦……就是可惜我的衬衫。”黄遂河往前凑了凑,鼻尖顶住喻文岳的胸膛。他是无父无母的,在他的概念里,喻文岳给他营造的这一方小天地,大概就像娘胎里一样了。
喻文岳疑惑地重复:“衬衫?”
“啊。你不是爱穿旧的。我再穿几天,刚好脱给你。”黄遂河闭着眼睛,在喻文岳怀里蹭来蹭去,“那小子太坏了。我给他一下真算轻的……”
衬衫,坏小子,和“给他一下”,在喻文岳脑海里串连出一幅不太美妙的画面。
小河正靠在他的颈窝里熟睡,让喻文岳直观地感到了负担另一条性命之重量。
跟人打架了?他想。不能够,小河早过了那小打小闹的年纪。况且什么样的打架能把衬衫毁得不能看呢。所谓“给他一下”者,是动刀还是……动枪?
脑袋里想象出一个血人似的黄遂河,喻文岳实在是忍不住了。硬是把黄遂河给推了醒:“小河,起来。下午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从头说。”
黄遂河刚睡着就被叫醒,惺忪着睡眼,满心懵懂:“什么下午?”
喻文岳不言不语,蹙着眉看他。
黄遂河完全醒了:“你,你套我话!”
喻文岳对着小河浑身摸索了一番,觉着他大概没有受伤,才松了一口气:“一眼不见就出去犯坏。”
“谁坏?人家拿斧子劈我,你也不去给我报仇,还说我。”
喻文岳马上坐了起来:“什么?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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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遂河由于一时失言,足受了一刻钟的数落。
喻文岳大概问明白了下午的事,觉着这完全就是小河在给自己揽事——还是坏事。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他说话素来有理有据,只有黄遂河听的份,想反驳也立不住脚。喻文岳也是觉着自己挺有道理,所以边说边点头。
说到了一定程度,他索性给小河下了禁令:“这两天你就不要出门了。
此言一出,黄遂河立时从霜打了变回战斗状态:“那可不行。”
喻文岳长眉一拧:“还倔?”
黄遂河不吃他的吓:“打服了老朱,这两天就到了分战果的时候了。我不在,那好处可就拱手让人了啊!”
“什么好处不好处的。你要钱,哥哥给你。”
“啊呀!才不是嘞!”黄遂河也坐起来了。满头短发乱蓬蓬地张开,模样类似一头雄狮。
他不是要钱……也不要名,也不要利,他就是……
就是什么,黄遂河也说不出来,干脆耍起无赖:“除非你把我手脚捆住,否则我看谁能关住了我。”
“你!”“我什么我?我的哥哥,你快死了这条心吧。”
喻文岳大皱眉头,瞧黄遂河得意洋洋的,又是可气,又是像个小狮子,可爱。
黄遂河蓬着那个狮子一样的脑袋,又开始做小伏低:“哥哥呀……”他伸手拥抱了喻文岳,轻轻摇他,“你看都半夜了,再不睡你又睡不着了。你就明天再骂我,好不好?”
“你……”
“我就是玩玩,你不许,我玩完这次就收手了。好不好?好不好嘛?”
喻文岳气结,看了黄遂河半晌,背对着他“咚”得一声倒了下来。
“我不管你了!”他如是宣称。其实是半夜没睡,有点撑不住了。
黄遂河咧嘴一笑,凑过去抱住他这位哥哥的后背,很快睡了。一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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